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很难相信这是现实版的中国农村,也很难承认,在当下我国农村,拥有如此庞大的留守老人群体。
农村留守老人是我国由传统的农业社会向现代化的工业社会转变过程中急剧扩大的群体。随着社会的发展,城市化步伐日益加快,大量青壮年农民进城务工,子女和老人在迁移时间上的错位,以及相当一部分老人对原居住地的留恋,养老载体和对象在时空上发生了巨大变化,跨省流动越来越多,离家时间越来越长,导致越来越多的农村留守老人独守空巢。
当一个个年轻人告别家乡,到光怪陆离的城市“寻梦”,渴求有朝一日能够衣锦还乡时,他们忘记了,在自己身后,还有一双双含泪的眼睛、一对对孤独的身影,老人们在村口守望着,掐着手指,看着太阳,盼望着亲人早日回家。这些在夕阳中斜长的背影,就是他们年迈体弱的父母。双亲中有的年近古稀,有的长年患病,有的拖着羸弱的身躯不分昼夜地在农田里忙碌着。人们普遍称这些老人为“留守老人”。随着越来越多的中青年农民离开家乡,“留守老人”与日俱增。但,谁来关怀、呵护这些老人?他们在农村是如何生活的?谁来保障他们的养老?
除此之外,请看另一组惊人的数字:中国平均每年约有28万人死于自杀,200万人自杀未遂。自杀死亡者中,80%来自农村。老年人是中国两大自杀高峰人群之一,中国农村孤独居住老人已接近四成,很多“空巢老人”缺乏精神慰藉,存在不同程度的焦虑、孤独、失落、抑郁等情绪。大连医科大学心理学教授贾树华认为,中国的自杀死亡,与社会转型变化有关,与伦理道德水准下降有关。老无所养,农民外出打工,城市化进程,对农村影响巨大,很多农民自杀死亡都与这些社会变化有关。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自杀其实更多的是社会问题。
这些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一次又一次地将农村留守老人这个群体推至社会面前。
2013年8月16日,国务院常务会议确定深化改革加快发展养老服务业的任务措施。李克强在会上指出,我国是老年人口最多的国家,达到近2亿人,老龄化发展迅速。到2020年要全面建成以居家为基础、社区为依托、机构为支撑的覆盖城乡的多样化养老服务体系,把服务亿万老年人的“夕阳红”事业打造成蓬勃发展的朝阳产业,使之成为调结构、惠民生、促升级的重要力量。
而现实却是:老人在地震后趴砖自救,独守在农村的老人屡屡遭遇被害……这一特殊的“留守”群体现状实在令人忧虑。
2013年2月,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中国老龄事业发展报告(2013)》。报告指出,中国将迎来第一个老年人口增长高峰,2013年老年人口数量突破2亿大关。在2025年之前,老年人口将每年增长100万人。同时,劳动年龄人口进入负增长的历史拐点,劳动力供给格局开始发生转变。
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副主任党俊武是该报告的副主编,研究中国社会及农村老龄化问题已超过20年。据他介绍,劳动年龄人口从2011年的峰值9.40亿人下降到2012年的9.39亿人和2013年的9.36亿人。2013年老年人口数量突破2亿大关,达到2.02亿,老龄化水平达到14.8%。老年抚养比从2012年的20.66%上升到2013年的21.58%,推动社会总抚养比从2012年的44.62%上升到2013年的45.94%。
起起伏伏的数字只是结果,远不及真实现状的悲哀——
他是102岁的独居老人,在2013年4月20日四川芦山地震时趴砖自救而“出名”,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入院后无一亲人探望。
百岁老人叫罗财发,儿子在湖北打工,老人与儿子30年未联系。“我也不想麻烦他。”罗财发说。
地震后第二天,双脚缠满绷带的罗财发,向前来探望他的同乡人讲述了地震时的惊心一幕:“我原来是五六点起床,但地震当天身体不舒服,就没起床,谁晓得地震把房子晃得好凶,我赶紧往外跑,结果墙砖和门柱砸到我俩腿上,我喊了好久也没人听见。邻居都住得远,最后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墙砖趴开,爬到街上喊救命。”
据芦山县当地介绍,由于老人所在的县受灾较严重,死伤人数较多,加之道路中断,直至4月20日傍晚,罗财发才被救援人员发现,并被及时辗转送入华西医院。
“哎哟,你晓得么,成都的伙食就是好。”晚上6点,是华西医院内地震伤员开饭的时间,病床上动弹不得的罗财发向周围的人感叹道。香菇炒肉片、鱼香茄子是医院向转院来的地震伤者提供的免费晚餐。这样的晚餐,让独居几十年,每天自己买菜做饭的罗财发甚是高兴。
几十年、几千个日夜,拉二胡、吹唢呐是罗财发自娱自乐的方式。在医院照顾她的护士说,别看罗老乐观爱笑,其实他内心很苦,“从4月20日地震当晚转院开始至现在,还没任何亲人来看望过他。”
罗财发并不是个例。据了解,在此批转院的204名伤员中,像罗财发这样“无人认领”的伤者共有五六名,其中多是“留守老人”。
假设下次还有类似的灾难发生,他们还能顺利自救吗?这次地震后,有的老人永久地失去了劳动能力,他们远在外省打工的子女会回来吗?如果不回,那老人如何养老?生活还能继续吗?这样的晚年,会不会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这样的试想,让人不寒而栗。
“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在当下很难实现。党俊武戏言,现在把在农村留守的人称为“386199部队”,“38”指留守妇女、“61”指儿童、“99”则是老年人。这一说法在民间流传甚广,也只限口头说说,真正落到实处解决留守老人问题,却是难上加难。
罗财发老人无疑是幸运的,但对于陕西省商南县十里坪镇黑沟村党支部书记翁联成来说,2013年4月5日那天刻骨难忘。当天中午,他接到一位村民的电话,说本村孙开成遇害了。翁联成有些不敢相信,火速跑到孙家,59岁的孙开成就躺在堂屋客厅里,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血腥味,而他49岁的妻子李某在卧室遇害,墙壁溅满鲜血。
见此,翁联成急忙吩咐保护好现场,向警方报案。
村里马上联系了孙开成的亲人,两个在外地打工的儿子闻讯往回赶,在商南县城住的侄女孙荣、在山西朔州煤矿打工的侄女婿陈长华也赶回了老家。
孙荣是4月5日晚上11时从县城坐上的出租车,6日凌晨3时才到黑沟村。她公公婆婆也住此村,距离叔叔孙开成家走路只有5分钟。孙荣先来到叔叔家,只有一个堂弟在,看到家里的惨状,她强忍着内心的哀痛,想给公公陈义学打个电话说一声,自己当晚不回去了,在叔叔家帮忙,但公公家电话一直没人接。孙荣心里惴惴不安,有些不踏实,急急忙忙往家赶。
翁联成说:“当时村子里笼罩着一种恐怖气氛,大家担心凶手还躲在附近,村上要求所有人夜间出行必须有人做伴。”当晚,村里68岁的老人杨传德陪着孙荣回家。
回到家,孙荣发现门锁着,家里的猪好像有几天没喂了,婆婆洗的衣服还在盆里摊着。透过窗户看,卧室床上凌乱不堪。
推开另一间卧室的窗户,孙荣看到了令她今生难忘的一幕:公公婆婆都被放到屋角,坐着,眼睛微闭——两位老人都遇害了。
后来村干部赶来,撬开了门,鲜红的血迹印在了地上、桌上、床上……
翁联成了解到,杀人嫌疑犯是4月6日晚上被抓住的:“4月7日凌晨两点我接到电话,说凶手抓住了。这个消息传出,整个村子都松了一口气。”
4月7日凌晨,陈军被带到了案发现场十里坪镇。“极其嚣张。”这是在场乡镇干部对陈军的唯一印象。据介绍,陕西省公安厅的一位民警问陈军:“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陈军回答:“知道,杀人了。”
“杀了几个?”
“我想想。”陈军迟疑了一下,大约过了一分钟,又说:“7个。”听到这句话,在场的乡镇干部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还有另外三位遇害人我们没发现!”
据陈军交代,自己因在车上听到附近几位留守老人家中的孩子刚回来过,认为其家里应该有些现金,所以盯上了他们。3月20日陈军在商南县十里坪镇红岩村杀死了一位老人,4月6日下午在山阳县照川镇珍珠村杀害了两位老人。
经查,情况属实。在场的村民、干部,包括翁联成本人很难相信:染着红头发的陈军在后来到黑沟村指认现场时,竟露出了笑容。“表情很凶。”翁联成每每回忆起,总是不由得后怕,做噩梦。
翁联成后来陆续了解到,4月3日傍晚,一头黄头发的陈军(后为了掩人耳目染成红头发),从黑沟村村民杨传德门前经过,后来就听见沟对面的孙开成家有说话声。当天晚上,孙开成夫妇好酒好菜招待陈军,距离孙开成家最近、约有50米远的女邻居还被喊过去喝了两杯酒。据民警介绍,就在女邻居离开的当夜,孙开成夫妇遇害。当日中午,相距孙开成家有五六分钟路程的陈义学家,70多岁的老夫妇已经遇害。
孙荣的丈夫陈长华到家略晚些,他本是回家给叔婶奔丧的,没想到自己的父母也遇害了。父亲陈义学73岁,母亲党翠兰70岁,提及尸骨未寒的双亲,这个42岁的西北汉子,掩面而泣。
日近清明节,陈长华家老宅旁的一座新坟特别刺眼。
陈长华反复说,本来应该带着父母一起在县城生活的,但孩子要上学,学校离家有10多里山路。为了小孩上学方便,陈长华去年咬咬牙,借钱在县城买了一套房,让妻子带孩子在县城上学,他则继续留在外地打工。
此刻的陈长华,懊恼不已:“我经济实力不够,实在没能力带父母过来一起生活。”他弓着腰,没一会儿,便瘫软在黄土地上。
遇害的聋哑夫妻孙开成、李某,也葬在了房子旁边。
孙家长子孙德29岁,2012年在煤矿打工受伤,至今右腿走路还有障碍,半个月前他去山西谋新出路,不料竟是和父母的永别。次子孙德虎23岁,在陕西宝鸡打工,“开挖掘机,苦得很。”孙开成的大姐说。
已经68岁的大姐那几天一直在弟弟家帮忙,她自己的3个孩子也都在外地打工。同样,她也是村子里的留守老人。不可遮掩的孤独感笼罩在她的脸上,“但我理解孩子们的难处,不出去打工,守在我们身边,怎么继续生活?”平时,她还常劝小侄子孙德虎出去挣钱,早日娶上媳妇。否则在这深山里,待在这样的老房子里,哪家女儿愿意给你?
远远望去,黄土高原层层叠叠,这是4月的土地,干涸的大地“咧着嘴”,像是诉说着什么,却又久久发不出声。倔强的绿色小芽从地里探出头。
翁联成说:“山里没收入,青壮劳力只能出去挣钱,挣到钱的就在外边安家了,没挣到钱的也不愿回大山,哪怕是给人做上门女婿。”他认为,大山里留守老人越来越多的原因是撤点并校。“当初村里有学校,就算儿子去打工,好歹儿媳在眼前,带着孙子孙女上学。撤点并校后山里的孩子上学特别艰难,现在大家普遍对子女的教育比养老重视得多。年轻夫妇只能一个出门挣钱,一个在学校边租房照顾孩子。老人,也就只能放在家里了。”
翁联成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
与留守在农村的老人相比,那些家里条件好,子女又孝顺的,会把双亲接到城里一起生活。杨传德老人为年轻人辩护:“现在的年轻人,不孝顺的很少,关键还是没办法,没那个经济实力。”他的大儿子在外地打工,大儿媳在学校附近租房陪孩子上学,一周也只能回来一趟。小儿子在河南做了上门女婿,一年也只有在春节时团聚一次。
据村里人介绍,经过几次撤乡并镇,十里坪镇如今是商南县面积最大的乡镇——321平方公里,平均海拔800米,山高人稀,总人口约18000人,其中,60岁以上的老人占20%。从十里坪镇前往黑沟村,开车走十几公里后,就只能步行了。翻过一个山梁,再从梁上过沟,就是熟悉地貌的村民也要走半个小时。翁联成说,村里1300多人,外出务工的约有500人,占村里主要劳动力70%以上。上点岁数的在煤矿、金矿上打工,年轻一点的则在南方工厂做零活儿。
“我们这里,大山地区,偏远闭塞,大家只能靠出门打工挣钱,孩子们大都被大人领到城里上学了。”翁联成说。
4月9日,商南县十里坪镇党委、镇政府下发文件,在全镇深入开展关爱留守老人服务活动。
据翁支书介绍,镇老龄办开始对每个村60岁以上留守老人登记造册,主要记录老人姓名、年龄、家庭状况、身体状况、劳动能力、困难原因,基本生活需求及子女联系电话等。
除此之外,当地还根据老人实行分类服务管理,分为重点照看对象、定期照看对象、重点帮扶对象和一般帮扶对象四类。确定帮扶责任人,实行定期上门走访。
为方便老人生活,十里坪镇制发了“一卡式”便民联系卡,将被帮扶老人、帮扶人的姓名、工作单位、电话标明,明确帮扶责任。建立结对帮扶机制,各包村干部和村干部、各村党员、组长与60岁以上行动不便、孤寡老人、生活困难等留守老人实行结对帮扶,开展“三上门”服务:其一是上门慰问沟通,陪老人拉家常、干家务;其二是上门全程代理,办理户口、开具证明等事由帮扶人员代办;其三是根据留守老人需要,帮扶人员提供安全防范、法律援助、身体检查等服务。
就在记者采访的前几日下午,商南县在十里坪镇举行了全县社会治安百日排查整治启动仪式,很多县上包村干部进村工作。
但只有在惨剧发生后,才想起采取行动,无疑令人反思与悲哀。
我想起躺在病床上无助的老人罗财发,也想起翁联成电话中时而语塞、时而颤抖、时而叹气的无奈。是什么,让年过半百的老人如此恐惧?又是什么,让他们失掉了农村生活原本该有的色彩?
答案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