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全国留守老人将突破1亿,大部分在农村。在“家庭养老”的传统模式下,子女是农村老年人晚年生活的重要保障。然而,随着这些年在农村青壮年劳动力的大量外流,家庭养老的基础受到了动摇。
惨案的发生,虽是个案,却很能说明问题。
采访中,有老人告诉我,农村留守老人有三怕——“怕生病、怕过节、怕花钱”。
这在我国更加偏远的西北地区,更为突出。
陕西省渭南市,有人口约547万人,其中农业人口300多万人。下辖素有“渭北黑腰带”之称的白水县。汽车颠簸在黄土漫天的土地上,土包一样的小山飞速地闪过。再走一段,一座座的煤山“撞”入我的眼帘。当地人介绍,这是他们过日子的“靠山”。
村里老人的子女大都在矿上挖煤,要么,在据此地几百公里外的城市打工。我想起作家阎连科写农村,乡村,不是那个年代的主题,不是革命的主题。那个年代,和今天的改革开放完全一样,主体乃是城市,而非乡村和十亿农民。无论何样岁月,中国的主人翁都是那些曾经在新旧中国的革命中和革命有过密切联系的人。但乡村,解放前是中国革命的主要阵地;而在解放之后,除了“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或多或少,已经有了角色的根本变化,只是社会主角的群体配角,是革命漫无边界的辐射地带,只是革命兴起时的必然牺牲和最终成就革命的辽阔地缘。“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最深刻的教训就是,革命出产激情,并不生产粮食。“三年自然灾害”时,饿死的人成千上万。这就证明,无论如何革命,乡村还要种地。
也必须种地。
要种地,要割草放牛。或读书与割草与放牛并重。说不清哪个是正业,哪个才是业余。在割草与放牛中,年轻人亲眼目睹着父母们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无休止的劳动换来的无休止的饥饿。这些所见,滋生了那时他们懵懂内心要逃离土地的心愿。
这心愿,促使当下农村年轻人心中埋下了种子,是年轻人逃离土地的理由。
75岁的麻德怀,有4个儿子,1个女儿。二儿子麻智斌曾在乡人大做主席,现在县农法办做书记,用麻德怀的话说,“熬出来了。”每两周,麻智斌回家一次,相较于其他家庭,麻德怀的家过得相对宽裕。
麻德怀在大队干了40多年。现在,家中的9亩地是他和77岁老伴王妙英的全部收入。“种小麦,去年收成好。今年干旱,目前颗粒未收。”麻德怀抬头指指天,又低头跺跺脚,说:“我们是靠天吃饭的呀。”
2013年春节,家中的3个孙子、2个孙女纷纷从外地回到家与爷爷一起过年。当软酥可口、热气腾腾、夹着豆沙和枣泥馅儿的黄馍馍和撒着葱花的羊肉面端上桌,春节的序曲正式拉开了。
只是,这样的团聚时刻也只能维持5天。
初五,远道而来的孩子们收拾着各自的东西,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麻德怀家。
“如果你走了,爷爷想你怎么办?”麻德怀问年幼的小孙子。
“想了就打电话嘛。”小孙子眨眨眼,没给出令爷爷满意的答案。在麻德怀的心里,只有一家团聚在一起,才叫“幸福”。
想到睡不着觉了,麻德怀也会带着老伴一同去城里看望孩子们,“但不习惯,吃喝习惯都变了。”说着,麻德怀两手落在了穿着双层厚棉裤的腿上,从今年开始,两位老人就不能下地干活儿了。“腿疼得不行,腿肿,很痒,一摁一个坑。”不单单是种地,由于该地区严重缺水,吃水都要开蹦蹦车到邻村借水,“一次拉三桶水,平时喝水要省着,要抿着嘴喝水。”现在因为腿肿的缘故,麻德怀减少了拉水的次数。
麻德怀的老伴心脏不好,经常心口疼,严重时还会心衰。采访当日,老人对我说,他们准备第二天洗晒衣服,后天要互相陪着去西安看病。看病的艰难,也令麻德怀格外担忧:前几年生病,他在白水县看病,后又转到西安交大附属医院,花销超过2万4,县里帮助报销了70%。开销并不是最大的问题,两人在路途的生活才是麻德怀最犯愁的。“两人身体都不好,还要互相照顾着。真怕出点儿什么事,但又不想叫孩子陪我们。”
尽管如此,麻德怀口中的子女还是孝顺的。“血压计就是他们买的,我们两个经常互相量血压。”麻德怀说,孩子们还要供孙子辈上学,负担不小,回家消费太大,走亲戚还要破费。对于自家孩子不能陪着去医院,麻德怀并没有抱怨,却只是希望自己身体“欢实点儿,少生病”。
在常人眼里,他是农民,也是父亲,劳作与耕地是他的本分,唯有日夜的劳作,才能使他感到自己是活着的,是天经地义的一种应该。
麻德怀的个头超过一米八,因为腿疼,现在只能弯着腰,起身时都要拿手扶一下地,双眉会倏地收在一起,痛苦之情显而易见。
也有不孝顺的子女。从麻德怀家出来,走上5分钟的路,便来到了83岁的麻友民家中。屋里静极,常年停电的灯泡吊在阴暗屋子中央,上面,被蜘蛛网罗织着,不难看出,煤油灯依然是这个家庭最为主要的角色。煤油灯光是一种浅黄色的土地原色,照在人的脸上使人永远都呈出病病恹恹、缺少营养的神情。
生活甩给麻友民的,不仅是病恹,还有孤独,老无所依。日累月积的岁月之笔在他的脸上肆意刻画着。看到我来,他瘸着一条腿,嘴里呜咽着因激动而发出模糊的声音,踉跄着朝我走来。
麻友民的家极度贫困,全家也只有两个人,都沉默在寂静里,坐在外屋不说话。待我进去时,我看了看老人,轻声问:“就您一个人吗?”有人瞟了一眼边上的小板凳。我就顺着那目光,朝下看了过去。小凳那边比起外院暗许多,光线微弱,像极了病人恹恹的呼吸样。我在门口怔了一会儿,才看见靠后墙的板凳上,76岁的王莲叶坐着面朝里。她的面前,一个巴掌大的小菜板横放着,几棵孤零零的小葱散落其上,没有“情绪”地等待切碎。
我轻声叫了一声“奶奶”,朝她那儿走了过去。
老人动了一下身,可没把身子转过来。
“耳朵不好,听不大清。”麻友民有些不好意思。
我随手拿了小板凳坐在她身旁,也想做做样子,和老人寒暄几句,但也只就那么坐了一小会儿。当我起身时,老人忽然把手伸过来,拉住了我,浑浊的眼睛里,开始忍不住淌泪。
麻友民有3个儿子,就住在邻村,虽然住得近,但两家春节也要分开过。
早晨6点,麻友民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尽管腿脚不灵便,但给羊拔草、除草、喂草的活儿都是他一个人完成,我们一进门时发现的平板车,便是他运草的工具。
现在,家里的几亩地全分给了儿子家,陪伴两位老人的,是3只羊,收入来源仅靠卖羊羔,“我们每月花100块钱。”二老的开销少得可怜。
堂屋的一角,有张小圆桌,上面放着一台7年前买的电视机,插销斜搁在桌上,我找了一圈,没看到插板,更不知如何使其通上电源。
“平时看电视吗?”我问麻友民。
他摇摇头,做了个摆手的姿势:“舍不得,不常看。”
彼时,屋外,王莲叶正在忙活他们两人一天中的最后一餐。在陕西农村,每天普遍吃两餐,早十点和下午三点。刚刚菜板上的几段小葱,在老人的手下,转眼间切成碎末,屋外的灶台,热气正顺着锅沿呼呼地冒着,蹿起的火苗舔着灶炉,咝咝地发出声音。王莲叶坐在一旁,不断地往里添柴火,一条年迈的黄狗卧在老人脚边,不时地四处张望。
常年陪伴他们的,也只有这条狗了。
这条狗的年龄也相当人的80岁,在麻友民家忠诚地守候着。
“春节怎么过?”我问他。
“春节不关我事。”
“儿子孝顺吗?”
屋里的空气变得凝重,麻友民的脸上乌云密布。半晌,老人喃喃道:“他们也难。”
孝顺与否,已从话音中听出,我还需要问什么呢?
晌午,气温骤升,天空却蒙上了黄土的灰色,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浓郁的土味儿。麻友民依然住着窑洞,用手轻轻拍拍外墙,带着温度的黄土顺音而落,“没离开过。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吧。”麻友民苦笑着。
“孝”,它仍是一个社会难以断根的字。我们自古讲孝,不仅中国人,只要是人类,甚至动物界,都有孝行的表现。孝是天性自然的流露,非关知识,亦不需学习。有多少人身为父母后,才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伤呢?
麻友民老人的遭遇让我想起了一篇题为《怎么会让母亲有这样的想法……》的帖子。帖子的主角是一位母亲。这位母亲去菜市场捡剩菜叶和空空的水果箱,不小心碰脏了一个姑娘的衣裳,立即引来这位姑娘的骂声:“狗东西,慌什么慌?”这位母亲随后写道:“听到这句话,娘好高兴。因为,儿呀!娘好想做你家的一条狗。”儿子找到好工作,住进大楼房,娶上美娇妻,家里汽车、彩电、冰箱要啥有啥,可父母老家的瓦片却连雨都遮不住。四处奔忙的儿子很少打电话回家,因为“电话费贵”,“还要省钱为你家的狗买狗粮”,“娘也想做那条狗,心里想着,娘什么时候也能吃上那香喷喷的狗粮”。儿子为狗铺了个温暖的窝,不忘给狗补充营养,不忘给狗买漂亮的花衣裳,可家里的老父母吃着炖白菜、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儿子常牵着狗去公园散步,却不曾带年迈的父母出去游玩,这位母亲幻想着有一天能成为儿子家的狗,跟着儿子去散步,“好风光”。
母亲问道:“你爹的腿脚不方便;你娘的风湿病呀,好多年了——和你的年龄一个样。父母一天天老了,可儿子怎么就不知道?”
儿子为一条狗被踩死而愤怒,“你说,狗也是生命,你说狗比人强。”母亲也愤怒了,“儿呀!你说得对,娘也觉得,养狗要比养儿强。”母亲无语问苍天:“是否能唤回你那即将丧尽的天良?”
帖子一出,网友哗然。一位网友尖锐地指出:“看完很心酸,坚决不做这样的儿子!”网友“再造人宅鬼”则感叹:“有如此不孝之子,能让母亲有这样的感言,作为儿子的你,良心何安?”他谴责让母亲如此心酸的儿子,“这忘恩负义的‘薄情儿’,连狗都管吃管喝,为啥不管养你长大的娘?”“Emp苏州囡”则说,孝敬父母是中国的传统美德,连这点都做不到,当什么中国人,“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在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不孝子,自己住着高档房,开着名车,进出抱着名犬,还一口一个宝贝地喊。可对自己的爸妈呢?3个月也不回趟家,回去也像是做客,啥事不做,啥话不问,坐下就吃,吃完就走。”“辽海秋风”愤愤地写道。“白云飘飘”提醒道:快醒醒吧,那些忘记了父母的人。而一位网友则回了一句:“对不起,爸妈。”
一些网友的父母已经离开人世,他们在网络上呼吁大家,父母健在的儿女一定要好好孝敬自己的双亲。网友“人也累了”深有感慨,他的父亲去世得早,平时想买些东西孝敬母亲,可她总是说不需要,“那个时候天真地以为母亲说的是真的,我也就没再坚持。现在回头想想,自己真的不懂母亲。在此,我真心地对母亲说一句:妈,我爱你!过年的时候我一定要当着她的面说。”
网友“天狼”表示,人一生可以随时叫一声爸爸妈妈,那是最大的幸福,拥有时不珍惜,失去时才知道那份珍贵。子欲养而亲不在,那时人心将何等地痛!再多的钱也买不回一颗后悔药。
不少网友还回帖分享了如何让父母高兴的秘招,“其实父母要的,就是儿女给的一个小惊喜和回家看望。”
没有新闻、没有噱头,在网络世界里,这样一篇文字,总是顶在最前面。它引起了众多网友注意,跟帖一天就过10页。
这一帖带来及时提醒,犹如那首歌曲《念亲恩》:父母亲爱心,柔善像碧月,常在心里问何日报,亲恩应该报,应该惜取孝道。
也记得作家阎连科写自己春节回老家看母亲:倏忽之间,兵已做了14个春秋,每遇了过年,就念着回家。急慌慌写一封家信,告母亲说,我要回家过年,仿佛超常的喜事。母亲这时候,便拿着那信,去找人念了,回来路上,逢人便说,连科要回家过年了。接着,过年的计划全都变了。肉要多割些,扁食的馅儿要多剁些。
做这些事情时,母亲的陈病就犯了,眼又涩又疼,各骨关节被刀碎了一样。可她脸上总是笑意充盈着,挖空儿到镇上的车站,一辆一辆望那从洛阳开来的长途客车。车很多,一辆又一辆地开来;人也很多,一涌一涌地挤下。她终于没有找到她的儿子,低着头回家,夕阳如烧红的铁板样烤压着她的后背。熟人问说哪儿去了?她说年过到头上,却忘了买一包味精。那人又说味精不是肉,少了也就少了。母亲说,我孩娃回来过年,怎能没了味精呢。
回到家,母亲草草准备了一顿夜饭,让人吃着,身上又酸又疼,舀了饭,又将碗推下,上床早早睡了。然却一夜没有合眼,在床上翻着等那天亮。天又迟迟不亮,就索性起来,到灶房把菜刀小心地剁出一串烦乱的响音。剁着剁着,案板上就铺了光色,母亲就又往镇上车站去了,以为我是昨晚住了洛阳,今早儿会坐头班车回家……
这样接了三朝五日,真正开始忙年了。母亲要洗菜、煮肉、发面、扫房屋,请人写对联,到山坡采折柏枝,着实挖不出空来,就委派她身边邻舍的孩娃,到车站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