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莲重又出现在罗恩镇,是二十三年后的初冬。
我们瞧见空置已久的房内突然闪现灯光,是在吴莲回来的次日,不,也许是当天。要知道,罗恩镇这个封闭衰退的小镇,留下的大多是孩童和老年人。我们这些睡眼昏花上了年纪的人,憋尿从床上起来,朦胧中看到的,只是窗玻璃上依稀的白光。很快,冬的寒气,又把我们逼回温暖的床。所以,我们并不清楚具体的时间,只知道,当晨光又重回眼前时,吴莲已经在那里了。
长居罗恩镇的人,都会记得这幢关闭多年的老式民居。二十三年前,热烈的酷夏中午,年仅十九岁的吴莲突然消失在河边的石级。每年的六月至九月,都是整年里最为慵懒的时光,几乎所有的罗恩镇人,都习惯了那种缓慢的、不急不躁的生活。于是,炎热时节,最少要到午后两点整,沉睡的人们才会从梦中苏醒,伴随着懒腰和哈欠。仿佛,觉永远睡不够,日子永远那么绵长。
我们大约能够记得那天,也就是夜幕降临前的情景。
吴莲的父亲吴烁,从深沉的酣眠中醒来时,已近傍晚。由于肺结核病,吴烁很早就从印染厂病退。年轻时,他身段颀长、外向开朗、灵活能干,却没能使此后的半生顺风畅意。换句话说,他的时光,其实应该从四十五岁病退的那天正式算起。之前,他不停辗转于家和数所医院,多年的积蓄也因病体拖累逐渐扫空。当热烈的顽疾终于经由医治和调养所控制,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比吴莲大一岁的兄弟,却因急性脑炎不治突然辞世。紧接着,他的女人,吴莲的母亲,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也在两年的抑郁中先他而去。从此,吴烁性情大变。
平时,他总是睁着他那双蒙眬的睡眼,从卧室到堂屋,又从堂屋到灶间,仿佛这些行走,能让明亮的过去重回;不走动时,他缩在竹藤椅上,沉默、寡欢,死沉沉地盯着前方某处。即使有邻居或旧同事串门,他也难得集中心神。天长日久,前来看他的人日益减少,他也愈显得孤僻怪异。
吴莲长得不算漂亮却很秀气,椭圆的脸,狭长清澈的眼睛,外加小巧上扬的嘴唇。当时的同龄女孩,多喜欢飘逸,以蕾丝花边、泡泡袖点缀的碎花长裙,配上一头乌黑的长发,唯有吴莲,却固执地剪成短发,棉布及膝旗袍加身。她在遗传父亲脸型的同时,也遗传了母亲的丰润和安静、沉默的个性。在罗恩镇这个相对狭小、封闭的小镇,吴莲显然独立又有主见。
她在镇上的杂货铺帮工。杂货铺在百货店西首十几米,坐落在理发店和药店中间,铺里经营各种碗盆瓢筷之类以及旧书的买卖,由于品种繁杂需求众多,生意远较想象的好。无人光顾时,她就坐在柜台前看书。每个留意的过路人,大概都会记得那扇旧木门,吴莲镶嵌其中,形成一道幽静奇特的风景。遇上休息天,吴莲通常待在家里,做家务,偶尔也读书,写写那个年岁的女孩才会摆弄的日记。她与所有人,都保持一种平常温和的感情,对父亲,长久以来既不疏离也不热烈。
我们要说的,正是那个傍晚,其时的吴烁站在家门前,望着西边天空整抹的艳红发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脸始终呈现一种茫然若失的神情,直到桥对岸的水果摊传来大声的吆喝,才似突然清醒。他朝门前的澄河深深叹了口气,叹气声与往日不同,怨愤从中消失,代替的是无限惆怅。将目光抽回来时,他注意到河沿边的脸盆,午睡前的时光依稀掠过脑海——
当时,吴莲正端着这只翠绿色的脸盆,慢悠悠地从堂屋出来,经过他身边时,她不说话却奇怪地咧嘴笑了笑,微笑不针对任何人。他的手攀在楼梯扶手上,同往常一样,只是望了眼她淡紫色的背影。门在她身后很快地合上,他回转身,步履缓慢又无精打采地上楼。
现在,他在河边重又见到这只翠绿的脸盆,脸盆在暮色来临前,发出灿烂潮湿的绿光。他打着呵欠,伸着懒腰,神情恍惚地朝石级走去,脑袋里充满刚刚睡醒的混沌和虚空感。
脸盆中是他昨晚换下的裤子和已经破了好几个洞的白背心。吴烁弯下腰,拾起脸盆,嘴里咕哝着:衣服洗完,竟然脸盆都忘了拿进去。也就在那时,他突然发现,衣服干燥得似根本没有下过水。他抓起白背心,又将盆底的衣服翻上来查看,一股不祥缓慢地从心底浮上来。他急匆匆回家,从天井到堂屋再到卧室。可是,没有任何人回应他,只有他战栗的叫唤回荡室内。
其时的澄河,由于酷热,水位已明显下降至少三个石级,近河岸处,青苔正热烈地生长。河水日积月累无声的冲刷和浮苔的包裹下,草绿色的石块温软光滑。远处,大片朦胧的红光散落河面,这些细碎的光,触得吴烁睁不开双眼。他的心开始凶猛地跳动,衣服脸盆都在,吴莲人呢。
那天的吴烁,留给我们的最深印象,是穿着满身破洞的汗背心和灰色短裤沿街寻找吴莲的场景。他不相信她失足落水,年幼时吴莲就学会了游泳,最大的可能,就是上班或上街了。可是,又有什么样重要的事情,连拿脸盆回家的空隙都没有?
那年罗恩镇的夏天,是我们眼里最为哀伤的时光。如今活着尚未离开的那些人,几乎都看到了吴烁满街晃荡的身影。他站在街头,一遍遍地来回走动,印染厂、镇卫生院、早餐店、百货店、杂货铺、理发店、药店、供销社、派出所,甚至挨家挨户去敲门,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失望的答复。
知晓事情原委的吴烁同事,协同年轻的百货店员和杂货铺老板,当晚自发组织了一支队伍,同时借到了一艘小型木板船,尽可能地循河道往远处搜寻。他们不相信浅显的澄河将吴莲吞没的可能,也许应该说,他们更不相信年轻的吴莲就此死去的事实。
真正的澄河,远不如他们想象的那般表浅。东西方向延伸的河道,成湖前汇聚大量的分支,灰沉沉的天空底下辽阔无边、深不可测。随着救援人员愈来愈疲惫,吴烁也愈来愈绝望。打捞两个多小时的队伍终于以失败收场。整夜没有睡觉的吴烁,天一蒙蒙亮,又恳请人们进行第二次打捞,烈日底下,那些脸都晒成了朱红色。困倦与失望,最终让所有人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吴烁失去了他唯一的女儿,而罗恩镇年轻的男孩们,丧失了拥有心仪女孩的可能。
这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二十三年中,很多人离开了,年老的那拨,有些也已经死去,其中包括吴烁。他重复他女人的命运,从忧愤到抑郁而终也不过数年。那几年,他几乎很少外出,除非购买必须的日用品和菜蔬食物,终日活在另一个别人无法想象的世界。
直到,这幢房子彻底沉默下来。它似乎默认了孤独的命运,终日与尘埃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