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立即回家,我不能眼看着大熊滑向无底的深渊,大熊说什么都不该这样啊!大嫂跟大熊是高中同学,两人在学校时就相恋了,后来大嫂为了大熊就主动辍了学。那时娘已经老了,又多病,我是家里的累赘什么也干不了,大嫂看我们家困难,没有过门就住到了我们家,家里的吃穿用和大熊的学费全是大嫂挣来的,为了赚钱大嫂像男人一样上山打石头去街头叫喊着收破烂去工地干壮工什么活都干过,说起来大嫂不仅是我们家的媳妇还是我们家的恩人。到现在大嫂虽然随着大熊搬到了镇上,还是常记挂着我,隔几天就让去镇上赶集的村里人给我捎点吃的来,换季的时候总要回家待上几天把我所有的被褥都拆洗一遍。这一点大熊是知道的,我不知道当大熊把大嫂涮洗的干净被褥铺在身下的时候会怎么想!
我慌慌张张地往家跑,来福从对面迎了过来,问是不是大舅回来了?我心里有些发慌,想说大熊没有回来。来福每次看到大熊都像蝇子见了血一样,不是要求镇上给村里修路就是要求给村干部涨工资,每次把大熊吹捧得就像老天爷爷一样厉害,连我在旁边都感到起鸡皮疙瘩。更何况现在大熊还正在家里干那种事情呢!来福见我不语,继续问,我大舅回来了?我咬了咬牙说,没有,你大舅这时候回来干吗?
跟我预料的一模一样,家里的大门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刚才在门口的小轿车也不见了。这次我没有再犹豫,对着大门咣咣地砸了起来。响了好长时间,大熊才把门打开,扶着门框满脸不快地问,你怎么回来了?我说,哪里有什么野草莓!说着我担心大熊再支使我去干什么事情,就觑了个空当,一下从大熊的胳膊底下钻进了院子。
跟上次不同,迟经理这次看到我竟然没有一丝羞惭的意思,反倒是我想到上次残留在床上的女人气息有些脸热心跳。但我很快就觉得自己的这个状态不对,是眼前这个小贱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迟经理像上次一样向我伸出了手,我没有接,心里下定了决心就是大熊发再大的脾气我也不会屈从了。但大熊没有,大熊现在懒得看我,回到屋子里抓起桌子上的皮包就说走。我知道大熊生气了,是恨我冲了他跟迟经理的好事。但我却始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我在心里对大熊说,你好不应该啊,就是不为了大嫂你也不应该干这样的事情呀!这叫什么?这叫包二奶!从电视上看有多少官员都栽在这上面了。大熊,难道你忘了你是怎么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吗!
大熊大学毕业以后回到墨镇上的中学教书,后来就被镇党委书记看中做了秘书,做秘书的那几年锻炼了大熊,也对大熊今后的发展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为了讨取党委书记的欢心,很多事情做得比电视剧里的太监都到位。党委书记家在县城有时就一个人住在镇上,大熊有时连几步远的家都不敢回,干脆就在办公室里趴一夜。乡下条件差没有暖气,大熊怕冻着党委书记,到晚上自己先囫囵着不脱衣服把被窝儿暖热了再喊党委书记来睡觉,然后再把党委书记换下来的袜子洗好烘烤在炉子上,一大早还要赶过来倒尿盆打洗脸水。那年党委书记把镇上广播员的肚子搞大了,也是大熊悄悄带着去医院做了手术。那位党委书记总算没有亏待他,临提拔去县城把大熊也提成了副镇长。当了副镇长大熊也没有松懈下来,为了处理好上下的关系整天泡在酒场上,每次都喝个烂醉。以至于大嫂在家里专门准备了一个呕吐用的塑料桶,一看到他歪七扭八地回家来,赶紧先扶他上炕,然后就把塑料桶放到床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现在终于干上镇长了,就开始这样糟践自己吗?
看着大熊跟迟经理气呼呼地往外走,我心里还是有些胆怯的。最近几年我对大熊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外人看来大熊对我非常照顾,是一个有情有义负责任的大哥。大熊似乎也一直在扮演这样的角色,每次开着车回家都要频频地跟路人打招呼(带着迟经理回来的这两次除外),一边还不停地说,我回来看看二小。大熊给我办了残疾人证,在大熊的关照下村里把我列成了重点扶贫对象按月领取劳保。现在又给我盖了新房子,按说我活得比村里许多正常人都滋润。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为自己能有这样的大哥感到骄傲;为自己目前的生活所陶醉,整天无所事事地游荡在村里的大街小巷上,用散漫的目光抚摸那些为了生活奔命的人。我的表情是僵硬的冷漠的,还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但我很快就讨厌了自己的那副面孔,被眼前每一个生动的表情所吸引,他们虽然活得艰难甚至悲苦,可他们心中有梦想有希望,在他们面前我感到自己除了这个软塌塌的身体之外什么都没有。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连活着的自尊都不存在。我只是大熊沽名钓誉的一个饵料;是树立大熊伟大形象的一粒石子;是被大熊圈养着的一条寄生虫。
那天下午大熊没有走成,是来福把他给堵了回来。来福的鼻子比狗的都灵敏,他发现了大熊藏在村委会后面的小轿车,才了解了大熊的确切行踪。来福早就给大熊准备了山鸡,还有两瓶五粮液,他提着这些东西守株待兔般地守在小汽车旁边专等大熊自投罗网。现在这些东西已经远远吸引不了白镇长了,当然也吸引不了迟经理,但来福黏糊,好说歹说总算把大熊留下了,迟经理却坚持要回去,最后大熊只好让迟经理开着自己的车走了。
重新回到家大熊好像余怒未消,对我表现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来福倒非常热情,紧紧握着我的手有些故作矫情地说,二舅,拿我这个外甥当外人哩!对你外甥还不说实话,大舅明明是回来了还说没有。我算计着我大舅也该回来了,昨天晚上我就梦到大舅踩着一片祥云飞回来了。大熊笑了,说一会儿把你大舅说成能腾云驾雾的猴儿了。又指着我说,你也别怪你二舅,是我不让他说的,我每次回来都麻烦你,心里也有些不落忍。大熊说完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大熊就是这样,心里再不满也要把面子做足。
我不想掺和他们之间的事情,想自己钻进小西屋吃点剩饭早点睡觉。但来福却并不想放过我,一定要坚持一起吃。山鸡是在村头的小饭店炖的,一端进门浓烈的香味就扑鼻而来,我咽了一口唾沫就要往外走,大熊拉长了驴脸不说话。我心中也涌上来一口气,对来福的假惺惺就有了种反感。我明白自己留在这里是无用的,对一个无用的人这么热心显然是另有目的,这个目的就是要维护大熊的面子。我愤愤地想,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道具!来福伸手拉了我一下被我坚决地甩开了,来福还要拉,大熊遽然站起来说,让他走!语气中满是火药味儿。来福呆了,扎煞着双手很无措的样子,我回身看了一眼满脸怒气的大熊,猛然就走了出来。
回到小西屋我没有吃剩饭,我一点儿食欲都没有,更没有报复大熊以后的快感。我一下子变得绝望起来,我觉得自己现在跟大熊的状态就是像蚂蚁和大象,我们的差距太大了,我们之间获得的信息是不对等的,缺乏较量的基本条件。我所要做的和所能做的好像只有妥协,妥协是让人痛苦的,就是自己的亲哥哥也不行。这也就是我的内心老是不平;老是在想抗争点什么的原因。但我现在开始怀疑自己还有这么做的必要吗?
隔壁房间里传来爽朗的说笑声,这显然是大熊跟来福说到兴头处了。我心里愈加悲凉起来,看来我的在与不在真是无所谓的,没有人真正把我当回事。我就像游走在暗夜里的一条黑狗,只要自己不发出声音就没有人意识到它的存在。刚才问题的答案一下子就闪现在脑海里,我是个没有必要再抗争什么的人,人活到这个份儿上只能顺其自然逆来顺受。
来福又过来了,劝我要顾全大局,说大舅都生气了你还不过去!世界上的许多道理都是一层窗户纸,一旦舔透什么都看清楚了。很显然我现在只不过是大熊这棵大树下面的一株小草,我的存在与否丝毫也不影响大熊的遮天蔽日,而我离开这棵大树就会因干渴或者被人践踏而死。既然这样我也就用不着跟大熊耍什么小性子了,我应该面对的是现实,做一株什么想法也没有,看似快乐的小草,心甘情愿地依附在大熊这棵大树的浓荫之下。
有了这样的心态我就过来了,盆里的山鸡几乎没有动筷,大熊跟来福面前的酒杯却已被干进去大半。一开始我抱定只满足自己口欲的想法,从心里不在乎他们说什么的,但后来我就不得不在乎了,因为他们的话题竟然围绕我展开了。先是来福开始重复大熊的那些所谓丰功伟绩,无非是为白塔村办了多少事情,整个家庭有了大熊之后多么风光。然后就开始列举一些有关的事例,比如村的自来水管道、变电站、水泥街道这些都是大熊给协调来的资金。家庭方面的也有啊,比如新建的房子,说到房子话题就开始往我身上转移。因为有了房子与之相关的一个问题就是娶亲。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早就到了娶亲的年龄,把这个话题提出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说到提亲也正说到了我的痛处,这么多年以来也有人不断地上门给我提亲,尤其是大熊当了镇长的这两年,村里的那些好事者为了巴结大熊更是不遗余力的到处给我寻摸。刚开始的时候我对这件事情还是蛮有兴趣的,我的四肢虽然软塌塌的,但那个地方却有时硬得吓人,所以我有很多次的相亲经历,每当被别人带着像牵一头牲口一样地去见面,我的心中是包含热望的,我像所有男人一样希望自己未来的另一半是健康挺拔甚至是靓丽的,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每次跟我见面的姑娘不是缺只眼就是少根腿,好不容易有个四肢健全的还是个豁子嘴,当然还有傻子呆子大脑炎后遗症患者以及哑巴聋子瞎子。后来当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能在这些残疾女人身上下注的时候就有些绝望了,内心反而产生了一种抵触的情绪,进而心中充满了怨恨,我甚至有些恨那些给我做媒的人,人们为什么就不能用对待正常人的眼光来对待我,哪怕只有一次。
在酒精的燃烧下,来福兴奋起来,话题一直离不开他大舅,很快他就帮着他大舅开始憧憬我们白家的未来,说再给二舅娶上一房媳妇他大舅就功德圆满了,整个家庭就没有什么挂心的事情了,他大舅就可以全力以赴地在仕途上发展了,凭他大舅的能力与水平说不定就会混进国务院,整个白塔村的祖坟上就等着冒他大舅这股青烟了。吹捧完他大舅来福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二舅,我大舅现在最挂心的就是你了。你外甥我也挂着你呢,这样吧下一步不让四窝窝大爷在村里烧水了,你去,我把你列成村里的工作人员,每个月再多发你一份劳保。大熊高兴了,笑着对我说还不赶紧谢谢咱来福外甥。
我却没有笑出来,来福说的四窝窝大爷是个老革命,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后来回到村里一直担任大队保管,由于他无儿无女分田到户之后就在村委会干些烧水扫地守电话之类的杂活,都干了三十多年了。现在让他进村委四窝窝大爷该怎么办?这样的事情我想自己是不会干的,为了自己多得一份劳保就要让一个快要八十岁的老人无家可归,这显然是有些过分了。我觉得大熊也是有些糊涂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答应,这也是有损你镇长形象的呀!
大熊见我没有吱声就又说了一遍,还不赶紧谢谢咱外甥。
我使劲把嘴里的鸡肉吞咽干净,梗了梗脖子说,我不去村里烧水!也不要那份劳保!来福首先愣了一下,手中的筷子正指向一块山鸡的脖子,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缩了回去。大熊的脸色也陡然变了,本来已经被酒精染成的褐红色的脸立刻就变成了酱紫色,乜斜着眼睛说,你再说一遍。
我不去村里烧水!也不要那份劳保!我继续梗着脖子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大熊“嚯”地一下站了起来,抬手就给了我一个大耳光,一边还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清脆的声音在眼前炸响,一下子就把我炸蒙了,嘴巴里立刻就有了一股腥甜的味道,一开始我还以为那种味道不是从自己嘴巴里传出来的,以为眼前的一切都发生在别人的身上,但瞬间我明白了,大熊打了我,这是大熊第一次打我,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大熊,此时的大熊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鼻子剧烈地翕动着,把一只手卡在腰上,另一只手继续指着我骂道,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你以为你是谁!没有我你连一条狗都不如;连一只蚂蚁都不是,吃屁都捞不着热乎的。来福费心给你找个活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不但不说感谢还梗着脖子说不去,你把我这张脸往哪里搁!
有半天的时间我紧闭着嘴巴竭力不让那股腥甜的东西溢出来,内心像被狼掏空了,一阵的悲凉,大熊一下子就说出了我的真实存在“连一条狗都不如,连一只蚂蚁都不是,吃屁都捞不着热乎的。”我默默地站起来往外走。来福上来劝解说,二舅,我大舅也是为你好!有些事情他不说谁说?你走了我大舅就更生气了,他老人家要是气出个好歹来,我们以后还能指望谁?!
来福,不要管他!他要走就让他走,这个家也不缺他这一个,没有他我们活得更素净。在我的身后传来大熊怒气冲冲的声音。
到了这个程度我还能不走吗!我的存在只能给这个家带来累赘,是这个世界的累赘。这个事实一旦被大熊点醒,我的所有一切都被暴晒在阳光下了,现在我感到自己就像被赤身裸体推向舞台的小丑,无论怎么翻滚都无处可藏了,只有尽快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