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我像一摊黄泥一样被公共汽车甩了出来,跌落在墨镇的大街上。头上太阳正亮,散布下来的光芒白灿灿的,烧灼着周围的世界,大街上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明晃晃的水草。这应该是墨镇最主要的一条街道,两边是错落有致的楼房,穿行在中间的是带有各种面孔的人流。从这条大街往东有个四层高的大楼,是墨镇镇政府大楼,我哥哥大熊是里面的最高行政长官——镇长,往西大约要四五里地的样子是一个叫白塔的村子,这是个跟我血肉相连的地方,我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三十年,直到三个月以前大熊打了我,我才以离家出走的方式逃离了它。
本来下车后我是要直接回白塔的。离开三个月了,白塔应该是有许多变化的吧,就如同这眼前的墨镇,我离开的那个初春清晨,街面上还弥漫着清冷的雾气,而现在却是一派烂漫而繁华的景象了。在车上我就一直在盘算,村头的石桥,房前的玫瑰,还有河东崖的野草莓,这一切都该是什么样子呢!有了这种期盼心里就急切了一些,想让公共汽车的轮子彻底地旋转起来。但一旦从车上下来我却犹疑了。我想到了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出走的。大熊打了我,这是我出走的直接诱因,我的出走显然把这个诱因无限地夸大了,现在白塔村的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对我来说不光彩的诱因;所有人都会认为大熊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争气,不知好歹的弟弟,在白塔村我那本来就不像样的生活就会更加不堪,村里人看我的目光就会更加散乱而不屑一顾。
“近乡情更怯”这是唐代宋之问的绝句。在我有限的读书生涯中,背诵的最多的就是唐诗,这首诗当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的理解中,这个一千多年前偷偷溜回家的唐朝老头儿“怯”的原因是担心家乡的变化,而现在我“怯”的原因却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面子、自尊,还是自卑?我感到自己如果就这样走回白塔村比上刀山下火海都难,向西行走的那四五华里路程简直就是两万五千里长征。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后悔了自己当初的冲动,随即我又开始反问自己那是一种冲动吗?应该不是。那个晚上我是在经过了大半夜的思考才走出白塔村的。
人生任何一个大的举动都应该是一种情绪积累后的爆发,我当初的离家出走也是这样,我对大熊的忍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天晚上的行为只不过是为一直以来的愤懑寻找了一个突破的路径。
那天晚上的事件实际上在下午就酿就了。
那天下午大熊回来的时候我正撅着屁股擦房前的磁瓦。昨天刚下了一场雨,雨滴迸溅起来的泥点子像铁锈一样把磁瓦蚕食成了土黄色,让人看着心里疙疙瘩瘩的。这是白塔村第一所外墙用磁瓦贴起来的房子,而且还矗在村子中央,很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说起来我是不需要这种威风的,我是个无所事事的残疾人,人世间所有的威风和风光与我这种人是无缘的,但是大熊需要。
白色的磁瓦很快就露出了底色,我直起软绵绵的身子,站在边上眯起眼睛看了一下,那雪白的颜色在阳光下发着耀眼的光芒,和屋檐下那丛火红的玫瑰交织在一起,就像是一幅燃烧着的图画。大熊的轿车就是在这时候戛然停在了我的身边。这次大熊有些反常,熄了火好长时间还没有从车里钻出来,我感到奇怪,盯着车窗玻璃看,里面似乎有内容,但蓝幽幽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大熊走下来笑嘻嘻地说,二小也变勤快了,真是难得啊!大熊今天这个态度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我忐忑不安地跟在大熊身后进了屋,屋子里还有一股浓重的油漆气味,大熊干咳了两声回身说,我刚才路过河东崖,见那里的野草莓都熟了,红得诱人,甜甜这几天都吵着要吃,不如你去摘一点儿。大熊说着就流露出期待的眼神。甜甜是大熊的女儿,大熊一家还没有搬到镇上的时候甜甜跟我最亲,她要吃野草莓,我当然要去摘。
我挎着篮子来到街上,路过的村里人不断跟我打招呼问去干什么?我说去摘野草莓,他们有的说白拉条你可真能干!有的则反问白拉条你还会摘野草莓?对这些看似的夸赞我很是反感,尤其是他们叫我白拉条,这是我一度无法忍受的蔑称。白拉条是什么呢?是一种长在田野里的野棵子,人们利用它的柔韧来编拣粪的粪筐子之类的器物。他们怎么可以用这种东西来称呼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呢!我叫白方腊,这个名字是上学那年娘专门找村里的有学问的王三瞎子给起的,我喜欢这个名字,知道自己叫这个名字的当天就让大熊教我这三个字怎么写,那时候大熊还是蛮有耐心的,手把手的教了一晚上,愣是让我把这三个字工工整整地写了下来。但这个名字太短命了,随着后来我离开学校就没有人再叫我白方腊,而白拉条这三个字却像胎记一样不可磨灭地粘在我身上,怎么抖也抖不掉。
从记事起我就感到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浑身软得像面条,到了上学的年龄还站不起来。为此娘没少驮着我去看医生,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娘的背上度过的。回来就寻摸偏方让我吃,不是用蒜窝子捣鸡蛋皮子,就是用石灰水子泡煎饼。那时我们家就养了两只母鸡,母鸡下的蛋根本就到不了家人的嘴里,都被娘拿到集市上换了盐跟猪板油,自家就没有鸡蛋皮子可用,娘就趁人不注意悄悄去别人家猪圈里去捡,捡回来的鸡蛋皮子都黑糊糊的,有的还粘着猪粪,娘往往先把它们搁在清水里泡上两天,然后再晾干了给我弄着吃。后来看我实在吃不下了,一看到那细细的粉末就要吐,娘就把它们在蒜窝子里捣得更细了,然后摊在煎饼里撒在糊糊里。
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站起来的情景,那一年老天像是睡过去了,都进入四月了还没有下一场像样的雨,娘顾不得我了,她要先顾粮食,没有粮食我们一家三口就得饿死。爹在我半岁的时候上山打石头,被滚滚而下的大石头砸死了,养活两个孩子的重任就全压在了娘的身上,所以为了抢到那点浇地用的井水,娘半夜就去井上排队。那天大熊正巧去镇上考初中,也是老早就出了门。到了中午的时候我饿极了就想下床,我知道堂屋的半墙子上应该有吃的,娘过年去亲戚家走动时剩下的点心就搁在上面,有次我亲眼看见大熊拿下来偷着吃了一小部分,为了收买我大熊当时还分我了一块,那是一块长方形的饼干,饼干的味道很甜,可能是放的时间长的缘由还隐隐有点霉味,就这我还舍不得吞咽,而是用舌头一点点地舔着吃,一小块饼干我竟然吃了一个下午。我扭头朝床下看了一眼,觉得那凹凸不平的地面是那么的深不可测,就这么滚下去恐怕不行。我把自己软绵绵的身子移动到床边沿上,然后慢慢地把自己的腿朝下面探去,随着两只脚的下垂,我的整个身子都被悬挂了起来,我感到内心一阵的恐惧,想还是滚到床上去算了。是一种强烈的好奇压制了害怕的情绪,最终我的脚还是义无反顾地触到了地面,那一瞬间我有些晕眩,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脚下竟然没有了直觉,我使劲地往下面踩了一下,一股热辣辣气息从下面浮上来,我的身子摇晃了几下终于挺住了。
那天到了晚上娘才挽着老高的裤腿脚子吧唧着两脚泥巴进了家,在灯影里看到我蹲在大桌子上,身边散落着包点心用的毛边纸,浑身都粘着点心末子,抱着我就痛哭起来。我当时不明白娘为什么会这样,她应该责骂我才对呀,就像上次大熊偷吃了点心一样。我正在疑惑着,大熊也背着书包进屋了,娘听到了动静,回身见是大熊,拿起身边的扫帚对着大熊劈头盖脸地打了下去,一边嘴里还骂着,你个贪玩鬼,你个贪玩鬼,娘怎么嘱咐的你,叫你考完试就回来,你竟然把俺二小一舍就是一天……
从小大熊就认为娘偏向我,那一年大熊以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镇初中娘却不让去上,让读村里的初中,理由就是便于照顾我,大熊当然不愿意了,娘就把大熊关在小西屋里锁了三天,直到他妥协。大熊出来后脸都发绿了,眼珠子挤瞪得老大,看我的目光像狼一样,趁着娘出去,大熊猛然就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恶狠狠地说,我真恨不得咬死你!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我忍住没有叫,娘却听到了动静,回头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大熊真没有一点人心眼儿,你咬死他我就咬死你。
我一直以为小时候的大熊确实有点恨我,这也就是娘一直叫他大熊的原因。记得我刚开始上学不久就下了一场大雨,自从我能下地走路之后,我很少让大熊背或者抱了,但在雨天里行走我还是没有把握,娘也不放心就在我身上裹上塑料布让大熊背我去学校。我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雨已经有些小了,大熊满腹怨气地背着我,走到村头小桥的时候,大熊停住了,说我真想把你扔到下面的水沟子里。我蜷缩在大熊的背上,心里并不害怕,我知道大熊也仅仅是说说而已,从心里我认为大熊还是很疼我这个弟弟的。谁知大熊这次竟然玩起了真的,一下子把我放在了小桥的水泥墩子上扭身就走,看着下面泛着黄色波纹的水流,看着密集的雨点拍打着的地面,我害怕了,大声地哭了出来,一边还声嘶力竭地喊着大哥。这是我会说话以来第一次叫大哥。正如我起初预料的那样,大熊那天并没有甩下我,很快就转回来重新把我背了起来。后来村里的初中撤销了,大熊他们班里的学生都被并到了镇上的学校,临去镇上上学之前,大熊遗憾地对娘说,今后我没有办法再背二小去学校了。娘说,你有这份心娘就很满足了,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啊!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他。当时大熊的神态是沮丧的失落的,仿佛丢了几十块钱的样子,我却分明听到了大熊心里的欢呼声。
我来到河东崖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可能是刚刚下过雨的缘故,原野上散发出清新潮湿的泥土气息,到处都绿油油的,麦子已经抽穗,叶片上挂满颗颗水珠儿,被阳光一照,宛如闪闪发光的珍珠。我已经老长时间没有闻到田野的气息了,我种的那几分麦田也就是光顶了个名,从种到收都是村里派人来帮忙,一开始我是执意不肯的,我虽然脚下没根走路不稳,但最基本的农活我还是能干的。后来支书来福说,现在从上到下都在强调建设和谐社会,和谐社会的核心就是扶弱济困共同发展。二舅,你外甥也想把咱们白塔村建设成和谐社会,你就算是支持你外甥的工作吧。真难为来福还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来福的娘是我和大熊的亲表姐,按照这样的亲戚关系来福应该称我们为表舅,但按照庄乡关系我们反而要长称来福叔。过去大熊没干墨镇镇长的时候,我们见面基本是什么都不叫的,最多是点点头就过去了,后来的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来福一张嘴就叫舅,好像我们之间从来就不存在庄乡关系。
河东崖的野草莓没有熟,更没有红得诱人,那刚冒出来的青涩果实只有米粒般大小。我有些疑惑了,不知道老大为什么让我白跑这么一趟,想到大熊回家是不经过河东崖的,忽然就有些明白了,大熊不是让我出来摘野草莓,是像上次一样让我腾地方。
那次大熊回来的时候还没有盖上新房子,而是仍然住在后面的旧房子里。跟他一起进屋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长得很漂亮,身上的衣服也挺扎眼,胸前袒露着一大抹雪白,里面的沟沟若隐若现。大熊介绍让我叫迟经理,迟经理娇笑着向我伸出了软绵绵的小手,我不敢接,大熊不耐烦地提醒说,迟经理在跟你握手呢!我迟疑地把手伸了出来,感到自己立刻像是被一张柔软的嘴巴叼住了。迟经理笑得更响了,一边还说你弟弟的手可比你的软和多了。大熊的脸上显现着一种难得的媚态,坏笑地反问,你喜欢软的?迟经理白嫩的脸上飞上了一片彩霞,娇羞地说,该软的时候也要软啊!大熊很大声地笑了出来。他们调笑了一阵,大熊就回身对我说,迟经理是贵客,第一次来到我们家,得好好招待一下,你去看看谁家套住了山鸡。白塔村后面是鸭架山,过去农闲的时节村里人就去山上套山鸡,但随着山林的开发,现在鸭架山上的山鸡已经很少了,尤其是最近几乎没有听说谁套着山鸡了。大熊见我坐着不动,那张胖脸像帘子一样呱嗒就撂了下来,说怎么还不去!我说最近没有听说谁套住山鸡了。大熊说你不去问怎么知道有没有!大熊尽管把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他还是听出了里面的冰冷,在这种陌生的冰冷面前我那柔软的身体不得不一次次地萎缩。
那天我讨换了大半个庄子回来,大熊跟迟经理正准备上车离开。大熊一见我两手空空就说,看来指望你是吃不上山鸡了。然后对迟经理说,你只能再找机会了。迟经理满脸红扑扑的,嗔怪地看了大熊一眼就钻进了车里。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嗅到了一股强烈的女人味道,这味道熟悉而陌生,带着一种灼热的气息漂浮在空中,邪恶而没有节制,像一条游动着的小蛇悄然地钻进我的身体然后如火药般炸裂了。我再也躺不下去了,这是迟经理留下的。大熊怎么能够这样!怎么可以在我的床上干这样的勾当呢!更何况他这样对得起死去的娘吗!对得起为他生儿育女的大嫂吗!我拿着手电到处寻找,我希望自己什么都找不到,但最终我在茅坑里找到了一只用过的避孕套跟一大包手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