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大爷半夜醒了。他不满地嘟哝了一声,内心充满失望,还隐隐作痛。他有一种燃烧的渴望,渴望能有一次深度睡眠,一觉醒来,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一丝伤痕也不留下,就像它们从来不曾降临这世上。
他轻手轻脚地从走廊来到后厢房,把水壶放到炉子上去。一层薄烟飘散开来,底下烧的柴火是椰子木,火苗一闪一闪的,在风中变成了蓝色。里屋传来亮亮跺脚下床的声音,大爷吐了口痰,道:“可怜啊,肯定是蚊子咬了小家伙了。”小娥坐了起来,对着外面说道:“现在才半夜,爸爸您就起来了?”大爷应了一声:“我睡不着了。你去看看,把蚊帐关严实了,免得孩子被蚊子咬了长疥疮。”他说这话时就像小娥坐在自己面前似的。小娥“嗯”了一下,声音听起来带着哽咽。接下来陷入了一阵沉默,只有风仍呼呼地吹,掀动着房顶,那声音就像一群孩子翻遍瓦片寻找壁虎一样。小娥想了想:这会儿起风了,外面一定很冷,于是她吞吞吐吐地说:“明天您到屋子里睡吧,爸爸。”思大爷觉得胸口被烧了一下,激动得脖子都颤抖起来,他竭力克制着自己,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哆嗦着抓了一把茶叶,丢进破水壶,说:“这个,再说吧,我打算……”
他只要不喝茶就想睡,白天夜晚都能睡,每次醒来时,他就像变法术一般,正好坐在女儿小娥刚摆出来的晚饭餐盘前。她会跟他说:“爸爸,喝点酒吧,今天这顿有烤鱼,香极了。”“啊,爸爸洗过澡了?为什么我还是能闻得到您身上要命的臭味?”他笑了笑,坐直身,眼睛愉快地望向金黄的烤鱼,“像我这种下田干活的人,脏就脏一点吧,有什么关系呢,丫头?”小娥也笑了,她夹起鱼,用筷子沿着鱼背把肉拨开,把鱼肚连同鱼头的那一大块夹到大爷碗里,说:“蚊帐我已经挂好了,一会我要去参加文艺训练,您喝一会儿酒后就到蚊帐里继续休息吧。”说完,她拿起梳子梳头,用夹子夹住飘起来的头发,嘴里唱着布伞调。
小娥已经走出了院子,可是歌声还余音绕耳。
这番景象已经很久不复再现了。他们父女也很久没有找出鱼饵,到树下悠闲地坐着钓鱼了,很久没有一头一尾划独木舟到下京郡摘棉花了。晴朗的午后,小娥也不再坐着给他拔白发了。巧迷村的人们再也没见到他们父女二人一起出现的情景了。
现在,每天晚上思大爷独自喝酒(哪还有旁人想与他共饮呢),醉了就挂起蚊帐睡在走廊外,还不忘挂上一盏小灯(仿佛昭示过往的人:我,资某,在这儿睡觉)。很多时候雨打湿了廊沿,他就坐着抽烟乘凉,屋里的小娥也坐起来抱着膝盖,听着外面的暴风。干活回来,饿极了,他就找些冷饭用椰油炒了,坐在廊下吃,小娥在屋里端着碗盘直掉眼泪。
父女情在三年前就像手中的水一样溜走了,具体的说是溜走一千五百一十二天了。那天小娥伤心地请求他允许去老集市见见她母亲。他点了头,那个女人一年多都没有回来过,都以为她忘了回巧迷村的路了。谁料到第二天下午,她就急忙冲进家门,扯着他的衣服质问:“你为什么害我女儿怀了孕!”
资叫苦连天。“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阿菊啊,我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阿菊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了,你稍稍想想,那怎么可能是我干的事儿?你怎么能把那种罪过加到我头上?”可还没来得及穿上干衣服解释,警察就把他带走了。小娥的母亲跟在后面大声哭着。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事。“资从来都是一个谨慎规矩的人啊。菊你仔细问清楚了吗,小娥是这么说的吗?”“不是,小娥她不愿意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乡亲们想想,哪个的名字她不敢说呢?是哪个在她肚子里下了种……”
当小娥知道资已经被关了五天时,她从母亲那里逃回村,到处去为大爷求情,请求放他出来。她跪在人民委员会的楼前,大哭:“爸爸啊,都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原谅我吧,爸爸。”他把她扶起来,咧着嘴笑:“好了,孩子,起来,回家吧。事情已经过去了……”
那一刻,他也真以为,事情过去了。父女二人走出了人民委员会的大门,太阳照射在河面上,仿佛洒上一层金光,但那金光又是令人忐忑不安的(后来这天色常常进入他梦里,惊醒时,他眼里总是饱含泪水)。路边是东扯一块布西架一个棚搭成的店铺,人们纷纷出来扎堆看热闹。一群小孩子冲他们拍手,叫他们新郎新娘,说他们是老牛吃嫩草的一对。大人们都乐了,却假装清嗓子让孩子们安静下来。平时看起来有大将风度的资,竟公然做这惊天动地的丑事,真是“人不可貌相”,事情已经结束,干嘛还纠缠着自己的女儿呢。哎哟,还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呢。大姐还记得吗,七婶还记得吗,小娥的母亲跟资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有孕在身,后来小娥才蹒跚学步,她母亲就离开资到老集市去了,资又当爹又当妈的。还以为资像亲生父亲一样真心疼爱小娥,原来他去给小娥买椰子糕、红薯和发簪木时是早有企图的。还以为他为了养育小娥而终身不娶,谁能想到呢……
太阳好像都熄灭了光芒,天啊,那些亲切的邻居去哪里了,那些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说话声和笑声呢?资呆立着,万箭穿心,但依旧咬紧牙关。小娥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跑向田间的一条小路。可能是田埂上的草里有一些蒺藜粘在她裤管上了,她突然停下来,茫然望着黑暗中模糊的香蕉树。那个地方,她一闭眼就能想到一块柔软的草地,附近的几根枯枝上还会有土蛇爬来爬去。那个地方,她和那个男人曾经几次在那里销魂。可如今只有自己一人坐在这里,在这空旷的田野上。
她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宿,直到雾气散去,露水浸湿了她的一缕头发,才站起来往家里走。在路上,她碰见了资,他手里举着一根即将烧尽的火把,火苗还一闪一闪的,在风中摇曳。他说:“我怕你干傻事,就悄悄地跟着你走了一段。”他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不管别人用怎样恶毒的话说你,你都要笑着活下去,听话,孩子。”小娥应了一声,又突然大叫一声,看了看周围,惊恐地瞪大眼睛。她让资先走,走快些,离她远点,免得被人看见。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回到了巧迷渠边的小房子里。这房子从那天开始就搁在人们嘲笑的视线里,成了世人的谈资。每天都是如此,思大爷一早赶在别人还没露面的时候出去干活,他急匆匆地走出去,走过一段房屋密集的地段才敢停下喘一口气。有一天,他顺路到红然婶的店里买药片,她说“卖完了”,回答很短促,却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她守寡很久了,曾经有意于资,对他好,可是他很冷淡,根本没放在心上,本以为他还爱着小娥的母亲,谁知道他这么混账……村里的邻居对他态度也非常冷淡,资不得不把毛线等货物运到更远的地方去,最远到了地红、京南,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可是坏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天中午,资的一群同行坐在椰子树下聊天,说起巧迷村的一个人要和女儿成婚被抓了,哦,但是被放出来了,是他的女儿去求情才把他领出来的。大家说着都笑了,还用嘲讽的口吻说,哎呀呀,他们两人还互相维护彼此呢。讲闲话的人预备转头问问资知不知道这个人,但是他已经“咚”地跳进了水里,潜下去不见了,很久都没有看到他浮起来。人们害怕极了,跳下去,在浑浊的水底里拉他,问他为什么要寻死觅活的,他笑道:“胡说,你看老子能潜水很久吧,你们这帮家伙为什么急急忙忙把我拉起来?”他实际上已经想到那件事情了,然后猛地想起,小娥那孩子,她还忍受着,没有抛弃他。啊,她肚子里的孩子快要出生了……
资买了煤备在家里,递给小娥一点钱去集市上给即将出生的孩子购置东西。他还准备了大蒜、芝麻粒,预备给小娥在月子里当药用。他尴尬地说:“这个……我懂是因为……你妈妈那时生你……”
洋溢着喜悦和甜蜜的等待,曾经是多么美好的回忆。仿佛是昨天下午,菊挑着一担蔬菜进了屋,面带菜色痛苦地问:我知道你喜欢我,你想娶我为妻吗?接着说,不需要什么嫁娶之礼,明天我就卷铺盖来跟你过。以为她在说笑,资笑了,但是谁料到阿菊说的是真话,巧迷村最漂亮的姑娘嫁给他了,而且简单利索得像咕咚一声跳进池塘。之后阿菊怀孕了,大家议论纷纷,都笑他。种稻子的人都在问:你肯定那孩子是你的吗,资?他笑了,不说话。我愿意认为孩子是我的,就是我的吧。当产婆南把婴儿交到他手中时,看到孩子柔软的头发、红润的面颊、鲜红的嘴唇,他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她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尽管后来菊嫌弃他身上淤泥的臭味,尽管菊离开了他,去老集市开了杂货店,临走时说把小娥寄养在他家几年(语气轻松得就如同搁下一口缸、一个柜子似的),他还是像爱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疼爱小娥。等长到六岁,菊却回来要把她带走。他跑出去拉住孩子的手,菊皱着眉,推开他,说:她是我的孩子,你是知道的。他三顿连着醉酒,醒来时,看到小娥站在床头,对他说:“天哪,我才走了几天爸爸就不像人样了,起来,爸爸,我们一起去钓鱼做饭吃。”说完她殷勤地提着圆桶走在前面。
唉,过去的那个小孩,现在已经成了另外一个小孩的母亲了,而新生的小孩也是嘴唇鲜红,面颊红润。从乡里诊所回来的那天,进了村子,人们络绎不绝地来看她,还没看到孩子的脸,就连连夸奖:“天啊,真太像资了。”没去的人呢,通过左大爷的描述也说笑着传开了,鬼知道这个小家伙怎么称呼资啊,叫外公还是爸爸?资正备了一批煤,听到这句话,他手里的一块煤猛地落下,碎成了灰烬。女儿低声哭泣着:爸爸啊,别管人家,别在意他们的看法和流言蜚语。他气得暴跳如雷,“老天爷,你有没有一个地方让我让堂堂正正地生活啊!”他凄厉的叫喊仿佛要穿透天际,“都是人,为什么不能学着相互理解!”
那一夜,他一直醒着。天亮之后脸颊凹陷着,他准备挑着担子出门。小娥母子在屋里发出了低沉的声音,资对着里面说:“你有什么要买的?我去县里了……”“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他也不知道,但是虽然不知道,他决定不管从哪里开始着手,都要去挽回自己的名誉,挽回小娥和外孙的名誉,挽回被世人破坏的幸福。他出了村子,村里的警察哈哈笑着,像是正说到抓到黑鱼或是鸡还是鸭的事情,“知道您是冤枉的,我们就把您放了,您还有什么要求吗?”他争辩道,“我哪有什么要求,但是你能向巧迷村乡亲出具一份声明吗?”警察跑去找乡长,乡长笑道:“你的事情很棘手,地方政府还从没向人民道过歉,我可不敢破例……你去县里问问看吧。”
然后县上,接着省上,省里答应等等看。他说好吧,我等得起。可是,等了很久,每次他提及时,总是各种变动,领导不停换,他就要填更多的单子。汽车、火车票的费用都是借来的,他卖掉了一条狗抵债,卖掉了一群才刚刚羽翼丰满的鸭子,还有刨地挣来的想给小娥母子买鱼和米的工钱。他穿一件土黄色的无领短衫,头巾松松地搭在脖子上,拎着一只箩筐,敲了这个机关的门又去其他某个公堂,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前路一片黑暗。有一回下车时,迎面被撒上一把尘土,一个贼乘乱抢了箩筐,大爷惊恐地去追,跟着贼跑过十几条曲里拐弯的小巷,贼左拐他就左拐,贼右拐他也右拐,他跟着、跑着,最后钻进了一条短巷,那个偷东西的贼气喘吁吁地问:箩筐里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这么追着不放?他也气喘吁吁,但不说话,翻了翻箩筐,里面掉出几个线绑的纸卷。那个家伙又好气又好笑,骂了几句就走了。大爷茫然地站着,全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问路人道:“孩子啊,到省法院怎么走?”
好容易千辛万苦到了省法院,保安看着他,笑道:“啊,前日你就来过了。”“是吗?!”大爷疑惑了,我哪里记得啊,算了,让我过去见接待员,让他看看我的诉状吧。接着,他走在雨中,走在呼呼的风声里,只希望有人能完全理解自己的冤屈,要是有那么一个人从文件堆里抬起头问他一句,您有什么事吗?他就大喜,开口道,有的,我刚从巧迷村过来,然后哆哆嗦嗦地抽出一张状纸,这里写了我五月某日下午四点失去名誉的原因,这还有一张是我要求恢复名誉……
如果有人表现出一点关心,问道,“您的事情是怎么回事?说给我们听听看。”他的心情就得到了极大的安抚。
他颤抖地拉出一把椅子坐下,身体看起来那么瘦弱,双眼噙着泪珠。他说自己家在巧迷村,从前靠耕种为生,育有一女名叫小娥,后来有一天警察来乡里抓我,因为有人向上面告状,说我让小娥怀孕了。
“我听了真是五雷轰顶,但是我不管说什么,人家都不相信。后来知道我是冤枉的,他们把我放了。我总共被蒙冤六天五夜……”
“哦,就这么简单啊?”
他失望透顶,他们还要求加些什么,还想要什么,想他悲惨成什么样子,他被冤枉多少年才够?压下心中的懊恼,他努力保持清醒,问道:“是的,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但是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痛苦。前一天还能在乡情乡谊中相互提携生活,每天下午都要与几个老友喝几盅酒,醉了就放声唱歌,后一天就只能忍受形单影只,这样的痛苦如何向人诉说?如何才能表达出前一天还在女儿头发上抓黄蚂蚁,第二天就得远远看着女儿痛苦的父亲的痛苦?
哦!那些生活得开开心心的人,那些脸上没有忧愁的人怎能明白大爷每次坐着看亮亮在地上蹒跚走路时的焦急心情?他多么渴望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平静地抱着亮亮走在村子里,走在那条隐没在野花野草的小路上。要是有人问:“喂,资,带孙子去哪儿啊?”他就要笑着说(那时他一定已经掉光牙了):“去村后的小卖铺给小家伙买几块椰子糖,他特别喜欢吃糖。”
现在亮亮已经摇摇摆摆地会走路了,那个梦想还没成真。小娥脸皮已经厚了,她不怕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了,也不怕那些斜视的目光了。其实呢,他们父女俩不知道,乡亲们早就不再关心这个事情了(世人常常这样,他们捅人一刀就忘了,他们谈论别人不过是图一时嘴上快活,消愁解闷罢了,你要死要活的,抱着伤口又不让人说,何必呢)。她跟大爷说别再去伸冤了,“我们父女两人像以前没有亮亮时一样吧,爸爸。”思大爷说,“还得考虑等到将来亮亮长大之后的事儿啊。”
一天,县里的干部来为巧迷到福厚的农村公路通车举行庆典活动。听说他们要从她家门前过(走一段,让电视台拍片),小娥连忙拿出扫把到院子里扫落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小娥小声叫道,喂,那位大哥。她没有立刻叫出那人的名字,但是有人站住了,小娥咧开嘴笑了:“天啊,我一直等你去省里做官呢,等了好久了。爬得越高摔得越惨,贵重的东西破碎了才知道痛惜……怀胎之苦,含辛茹苦养育孩子,这些我都不想说,我是打算等你爬上去了再来打扰你,可是等了好久啊……现在你在县里做到什么职位啦,别忘了,你能做到什么官都是我在让你做,我随时可以向你讨债的。”那人愣住了,呆若木鸡,过了一会才问:“现在……小娥你想要什么……”小娥叹了一口气:“唉,我爸去县里伸冤好多次了,你都没有看见过吗,你知道我爸蒙受了多少委屈,你还这样一声不吭!”说完她就慢慢走进屋子了。心里忍不住感慨,天啊,这个人曾经和我多么甜蜜,醉心功名的时候就抛弃了我,我就只能独自辛劳和痛苦。此刻再见到他,我已灰心失望,不想看他一眼。原来感情就像手里的水一样会漏掉的,不要期待留下什么。
不久,一个炎热的正午,天上的云淡蓝淡蓝的,在播放改良戏之前,乡电台播放了地方政府对公民杨万小的道歉信。不过是一段简单的轻描淡写的话。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整段话资大爷听起来就像一个凄切的长句子,用了很多逗号,最后的句号让人不安。他那时正用泥巴捏水牛给亮亮玩,眼泪抑制不住地涌上来,真是奇怪,人家都已经给自己洗清冤屈了,已经给自己道歉了,为什么还是痛苦?
小娥站在后面,看着父亲佝偻的背,任风呼呼地吹着,仿佛吹进了自己的心中,她觉得自己真是蠢,怀恨那个人做什么呢,自己报复什么呢,换来了什么呢?换来的就是这么长久的孤独?几个受伤的心灵?还有父亲满头乱蓬蓬的白发?
这值得吗?老天爷啊,这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