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村的龙灯开始停下来，玩灯的人正在被招待吃夜宵，桥头这边变得很静，只有哗哗的河里流水声，村里的灯光还在亮着，大毛竹的影子拖在地上动摇不定，这竹影也把他俩笼照着，竹林里的小鸟开始一声一声地叫，这叫声很清脆，很悦耳，叫声里饱含着春意。红衣妹望着李任中，说：李大哥，你听，这鸟叫的，南边连鸟声都不一样，软软的叫人听了心里痒酥酥的。这次她没叫李哥哥，而是叫李大哥了。李任中顺势问：你不是当地人，你是从哪里来的？红衣妹叹息了一声：远啦，不过现在我家就在那边，那山坡上的银杏树林里。李任中噢了一声：你是清溪村的？我知道了，你是从青海迁回来的水树真大爷家的丫头。红衣妹一下又欢跳起来：你知道我爸？李任中说：那还能不知，你爸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嘛。可惜他没有逢到好时代，遭了那么大的罪，哎，你到底叫什么名字？红衣妹这时庄重起来了，她认真地介绍自己：李大哥，我不是我爸的亲生女，我是我妈带到水家来的，我不姓水，我姓赵，叫赵青青，你就喊我青青好了。李任中说：好，现在总算弄清你的本来面目了。赵青青说：弄清了你又怎样？该开始瞧不起我了吧？李任中说：咳，青青，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为什么会瞧不起你？青青说：我们一向是被人家瞧不起的，我也不在乎这些了，反正从那种地方出来的人，总是被人瞧不起。李任中坚决否认说：青青，没有的事，你爸回到老家，再不会有人瞧不起了，家乡人都了解他。青青嘴一噘，说：哼，还说瞧得起呢，我听说村上玩灯挨户都到，现在已经到了河口，为什么就不到我们清溪村去？还不是因为那里只有我们家住在那里。李任中一拍腿，说：对呀，为什么不到清溪去？现在还早，我去跟龙头老大说说。青青不信，说：你又不是村长，你说有什么用？今天我认识你，我非常高兴，我谢谢你了，你还是送我过桥去吧，灯不灯就拉倒了吧。
李任说：好，我先送你过去。
李任中主动地拉着她，并且抓住了她的胳膊，他要再一次尝试带她过来时抓她胳膊的那种感觉，他那时是无意的，这次是有意的，这种有意，并且又忍不住用手指在她的胳膊上摩莎了几下，她立刻感觉出来，但是她正在小心地过桥，她没有吱声，这样李任中就得到了鼓励，他开始大胆地抚摸起她来了。她的胳膊很圆又极其柔嫩，这使李任中热血立刻沸腾起来，他真想就在这桥上把她紧紧拥抱着，但他不敢莽撞。赵青青回头看看他，但并没有抽回胳膊，她和他就这样相依相偎傍着过了桥。一站到桥头上，她立即抽回胳膊，并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看来你的胆子也不小。
她不等他回答，就跑了，一会儿她的身影就消失在树林里了。
李任中在这里站了一会，月亮高挂在天上，山影朦朦胧胧，河口村的灯光仍从竹树丛里射过来，李任中心神有些恍惚，他觉得今晚上认识了这个像从天外来的青青，是一种天意，他搓搓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明显地还保留着触她的肌肤的强烈感觉，他还闻到了一种他从未闻过的若有若无的她的体香。他，开始心神摇荡，并且有一股莫名的兴奋，使他想在这桥上蹦跳和大喊大叫。他忽然记起青青说的人家瞧不起她家的话，他飞快地重新跑回河口村，他要把这条滚龙龙灯动员到青溪村去。
正月一过，按往年习惯就要开始作耕田的准备了，可是，由于有几位热心人倡导，平水冲又要在二月二这天去青溪上的观音庙朝山进香，这次朝山进香就不是平水冲一个村了，平水冲所在的乡和邻乡邻村，都要到观音庙去，因此这二月二的朝山进香，就是一个庙会，还是一个各村的香火比赛，而且还要争烧头香。
所谓观音庙，实际是一座这一带有名的大庙，叫青山寺。青山寺里的观音像塑得特别美，据说又特别灵验，所以老百姓便把它叫成观音庙。老乡烧香、磕头，大都也是为了拜观音。
赶庙会对于李任中来说，是最兴奋也是他最出风头的事。他吹得一口好竹笛，在平水冲是有名的，而朝山进香就必须有一个乐队，笙箫管笛锣鼓必须样样俱备，各村的烧香队伍能不能大出风头就看这乐队，乐队中的吹笛手，又是最引人注目的，因为那嘹亮清脆响彻云霄的美妙的声音，在这秀丽的山水中间吹起来，能使山山水水都发出回响，有着魔一般的魅力。因此吹笛手也能使人为之倾倒。
李任中自元宵节认识了赵青青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那天他把平水冲的滚龙龙灯队伍动员到清溪的水家去，他花了几百元买了香烟，他在龙灯到之前就到了清溪村，这清溪只有几户人家，连大路都没有，他跑到村里，人家大都已经睡了，他看见一人家亮着灯，他估计就是水树真家，他敲了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赵青青站到门口，见是李任中，意外地叫了一声，李任中赶忙告诉她，龙灯队马上就到了。青青大喜：你真的把龙灯动员来了？李任中脱口而出：为了你嘛。青青一愣，随即娇嗔地打了李任中一拳，转身对房里喊：爸，妈，村上龙灯来我们家闹元宵了！房里青青的爸爸妈妈出来了，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大约是青青的弟弟，李任中看见青青的爸妈长相还不显老，她爸爸一看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她妈妈也好像是有文化的人，他们一听说村上龙灯要来都很意外，正要问青青是怎么回事，下面锣鼓声已经传上来了，灯光也从林子里透上来，眼看龙灯就到了，青青妈慌了，忙对青青和她爸爸喊：快，快把灯笼挂出来，还有没有爆竹了？青青，你去拿爆竹。一人家开始忙乱起来。很显然，村上龙灯玩到他们家，使青青爸妈大有受宠若惊的感觉，此时青青倒不怎么兴奋了，她说：来就来呗，他们本该来的，慌什么？
这一晚滚龙在青青家门口绕了好几转，别的节目玩的也很认真，完全没有敷衍的意思，青青这才又高兴地跟前跟后端茶倒水地忙起来。一直到龙灯回去，李任中也没有捞到机会和她说话。
元宵节后，李任中找过赵青青一次，没有见着，她家门上挂了锁，他后来还想去，因为朝山进香乐队要排练，他抽不出空，他父亲又把他训了一通，要他别让野魂把心勾了去，这显然是方瑞打的小报告。
明天就是进香的日子，李任中再也忍不住不去看赵青青了，这天乐队正好又停止排练，他一早就溜出家门，在小街上买了两根油条，一边吃着一边就往清溪跑去。
天气很好，早晨的天空碧净如洗，几朵白云停在天空，一动不动；水田里，一片白茫茫，几只白鹭立在其中，似乎也在欣赏风景，微风吹过，水田里泛起一丝涟漪；田埂上的蒲公英开着小黄花星星点点，不远处的山上，蓝色的晴岚和绿色的松杉，似乎都在活动，河里水流喷珠溅玉，发出动听的音乐，这一切都流露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春的气息。
李任中舒畅地吸了一口气，拭拭自己的油手，想起即将见到这个突然从高原飞来很有些神秘浪漫的青青，心里就涌起一阵甜蜜，同时还有一丝发慌的感觉，这感觉是奇怪的，可也是完全不由自主的。李任中向赵青青家的所在地望去，只见树林深处散落几户人家，几条炊烟正在袅袅地上升。他不由加快了步伐，向着那清溪村走去。
李任中在村前小溪边就碰到了青青。
青青在溪边洗衣，她的头发散披在背后，穿了一身红黑条纹毛衣，她的半截胳膊露在外面，上半截雪白，手和手腕是深深的绛红色，现在他也看清她的脸了，她是那种略带方形的脸，眼睛大眉毛浓，嘴唇鲜红湿润，给人一种性格刚烈而又充满诱惑的感觉。她不知道溪这边有人，她身旁的溪岸上还有几只山羊在啃刚发芽的柳树。青青偏过头去，对那几只山羊呵斥几声，山羊抬头对她咪咪地叫着，她立起身，意思是要赶羊，李任中叫了一声：青青。她迅速转身，看见李任中，她似乎受了惊，她用她那有点野性的眼睛看着李任中，足足有好几秒钟，脸上才堆满了笑容，同时两眼也射出惊喜的光芒。她的笑容和眼神，又一次使李任中如同受了一次电击。
李任中三步两步就跳过了溪中的石头，到了青青的身边。青青上下打量着李任中，她笑着说：现在我看清你了？李任中说：印象不如晚上？青青嘴一噘，眼白一翻：那是你对我吧？李任中赶忙说：不，不。你今天太美了。青青说：看不出，你还是恭维女人的老手。李任中笑了，说：不管你信不信，我跟姑娘们说这么多的话，你是第一个，我在平水冲还没有和姑娘们打过交道呢？青青反问：那方瑞呢，也没有？李任中说：没有，她是我爸爸看中的，不是我。青青点头说：差不多，你还算老实。
李任中想约青青到树林里去玩，青青说，不行，我妈不舒服，睡在床上，我爸到县里去了，我离不开。李任中有些遗憾，这才告诉青青，明天平水冲的人要朝山进香，问她可能去，青青一听说要到庙上去烧香拜佛，她高兴得跳起来：好，好，我听说我们后面山上就是青山寺，我还没去拜过佛呢，你们什么时候去？李任中说：我们明天一大早，大约夜里四点钟就要从你家门前过，你等着好了。青青说：好，我早早起来等着。李任中本想告诉青青他是一名好笛手，但是他又忍住没说，明天他要给青青一个意外。
李任中兴高彩烈地回来了，他一到小街，就碰上了方瑞。
方瑞提了几副竹编样品，正准备到哪儿去，看见李任中从清溪方向来，便知道他是到哪去了。李任中和方瑞正面相逢，两人都愣了愣，方瑞一笑，说：又是到清溪去找那个赵青青去了？李任中心里不高兴她的盘问，但是不好意思把气摆在脸上，他用玩笑口气来搪塞：什么又是到清溪？我是去联系明天朝山的事去了。方瑞说：其实你去不去清溪，跟我无关，我是怕你爸爸会骂你，他刚才还在问你到哪去了呢，我说你去练习笛子去了。方瑞说了，不让李任中有说话的机会，扬扬手中的几只编织样品，说：我要送货给客户看，再见。她婷婷娉娉地走了，留下了淡淡的香气和她那无挑剔的姿态和身材。
李任中望着方瑞的背影，心里陡地像是塞进了一块石头，他知道他要和青青交朋友谈恋爱，方瑞就是第一障碍，方瑞深得他爸爸的信任和欢喜，而方瑞对他的心事他也早已明白，方瑞是否真的爱他还是看上他家的财产和地位，李任中不知道。方瑞是个漂亮而又有经济头脑的女子，他的父亲现在的事业，几乎已经离不开她了，她不仅掌握了他家的编织厂，连他家的其他事业如养殖和丝厂，方瑞也是重要的参谋和助手。在这方面，李任中远不如她，他父亲就曾直截了当地跟他说：你，一个男人，你连方瑞的一个指头都不如。这话像一根刺，深深刺痛了李任中的心，可是他又不能不承认他爸爸的话是有道理的。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经理人材，连边都沾不上，他对数字之类的事，一见就头痛，却痴心文艺。他爱诗、爱小说散文，又爱音乐，对这方面他很有灵气，也非常自信，尽管父母责备，他也痴心不改。他还爱幻想，爱做一种不切实际的美梦。他虽然生活在农村，却不爱从事实际事业，不爱琐碎的劳动，他只想有一天他能在文学上一鸣惊人。人们对他自然也有各种议论，有人说他聪明用的不是地方，有人说他是没出息的懒汉，也有人说肥田出瘪稻，他这根独苗完全是家里惯坏了的新式公子哥儿。李任中本人，对这些议论则不屑一顾，认为别人都是庸庸碌碌，不了解他的抱负，他也不指望被人了解，好则他为人随和，人缘好，家里又是平水冲的数一数二的富户，所以他也从没感到受人冷落。
青春，总是使人欢欣的，李任中正是青春的欢乐时期，所以他在方瑞走了之后，只是有片刻的忧虑，很快他又想起青青，一股巨大的欢乐，又使他吹起口哨，迎着这初春的风，向村上俱乐部走去。
二月乡村的夜，是一首无声的音乐，是无字的诗，天上繁星点点，没有一丝云，一弯蛾眉月，细得几乎只有一道印痕；山，静静地把平水冲围着，像是一道参差不齐的屏障；水声像是不愿惊动人似的在那里丁冬丁冬弹奏自然流韵；偶尔还一声半声的鸟鸣，细微得像是青年恋人的一声叹息。这细微的声音，更增加平水冲的寂静。
半夜刚过，平水冲村上的锣鼓声忽地响起来了，接着笙箫管笛也悠悠扬扬地演奏起来了，这声音很快就传到了清溪，此时清溪的路边一家人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村上的狗叫了两声，又戛然而止。清溪的青青刚要走出，房里一个妇女的嘱咐声在房里响起：青儿，你要敬佛，就真心敬佛，可别为了勾动李家那位青年才去进香，那样佛祖要惩罚你的。青青回嘴：妈，你在瞎说些什么。她也不多说，就匆匆到了路边站到银杏树下，望着那游动的灯笼，听着渐渐近了的音乐。青青仔细听了听，一阵笛声特别清晰地送到她的耳朵，她不知怎么就被这笛声打动了，她在青海听过塔尔寺里藏传佛教音乐，可没听过佛教音乐里的笛声，这笛声不是把她带入圣洁的宗教境界，而是把她的心带进了大草原。她想：这笛声要是在那无边无际，天苍苍野茫茫的大草原上响起，那一定是很动人的。
青青听着，很想回家把从那边带回来的埙带上，她很会吹这种叫做埙的乐器，那还是在那边高原草地里一个叔叔教她的，那埙也是那个人送的，她非常喜欢这种乐器发出的低沉的悲凉声，它若和这笛声配合起来一定很有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