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墨老师这么说过了就走了,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好好把学校收拾一番。虽然昨天上午已经收拾过了,但那时候正好是母小七和孙飞离他而去的时间,与其说他是去打扫学校,还不如说他是在打扫自己落寞的心情。现在不一样了,他又有一个学生了,现在去收拾学校,就等于收拾自己的激动,收拾自己的兴奋,收拾自己那怦怦跳的心。每学期开学前都会有这么一阵,眼睛看什么什么都美,耳朵听什么什么都鲜,一瓢凉水下肚,心还是咚咚跳。每一回,收拾好教室,爱墨老师会一个人站黑板前去演上一回。一个人演戏,台上台下的角色都是自己,爱墨老师却演得十二分的投入和陶醉。这一番陶醉过后,他浑身就充满了精神,每一条经脉里都是劲儿。往往,他带着这股劲回到家,不管师母当时正在做什么,他都会不容分说地把她拉到床上去狠狠地折腾一番。时间长了,师母知道他把这个当开学典礼了,往后她就密切配合。只要一到开学的前一天,她就尽量把握好时间,做到爱墨老师从学校带着陶醉回来的时候她正好什么也没做。而且,年轻的时候,她还能把握到那个时候自己正好是足够的湿润。
一辈子了,爱墨老师开过多少次学了,他们才出了两次差错。一次,是爱墨老师收拾完学校回来时,师母正在往锅里下米。那一次,两个人办完事以后,白米在锅里成了黑米,整个村子都充满了他家锅里散发出来的焦煳味。另一次,是爱墨老师回来时,师母正在往锅里倒油。那一次,差点儿闹出大事,两口子在床上干得正欢的时候,突然看到墙上一块火光。那一回,不光一场好事半途而废,而且还差点烧着了房子。
但是,这两次差错并没有影响到爱墨老师特别的开学典礼的如期举行。对于爱墨老师来说,那就像一个瘾君子的每一次吸毒。那时候的爱墨老师,骨头缝里直冒烟儿,眼前只有一幕让他五脏发酥的虚景。最关键的,是这虚景里的女人不是他的内人,村里的女人爱看他的鼻子,他也爱把虚化出来的幻景送给村里的这些女人。由于爱墨老师是老师,自己自有一套做老师的分寸,所以尽管村里的女人老爱盯着他的鼻子看,老看得他身体直想打挺,但他的行动也还是仅仅停留在幻想这个层面上。一辈子了,他都把这些虚想当调料,倒把他和师母之间那点儿生活拌佐得有滋有味。
只是年纪大了,身体有些不尽如人意了,但每一次“开学典礼”,他都能靠幻想让自己做得很好。倒是,我们的师母一年一年地感觉自己正在干枯,年纪大了的岁月里,心里总因为自己给不出足够的潮湿而堵了一大堆愧疚。
这天,她特意烧了一盆热水抹了身子在家等着,等爱墨老师从学校里带一身陶醉回来,拉她上床。这种等待特别的苦人,尤其是她的等。每一次爱墨老师特别的开学典礼,都被她当成自己盛大的节日,因为爱墨老师也把这一天当是自己的节日。那一天,爱墨老师是一支燃得最旺的火把,她则是一朵开得最艳的花。每年的两个开学前的日子,是她一生不变的渴望,就像一棵树每年都要渴望两场雨,年轻时是这样,枯老了也是这样。但是,年轻的树能在一场雨里欢欢地开花,枯树却只能在一场雨里吃力地呻吟。开花是单纯的快乐,呻吟却是快乐里带着苦味,一种力不从心的苦味。
爱墨老师还没回来。她眼睛还是紧紧地盯着那条像蛇一样飞窜进坡漫里的小路。那条小路一窜进坡漫里就看不见了,只剩下一条尾巴支棱在她的家门口。爱墨老师一出现在路尾巴上,就是要到家了,那她就得赶紧躲进里屋,躺到床上。后来的好些年来都是这样的,以往她还假装正忙着事,年纪大了她不装了,这不装一方面是年纪大了没了矫情,另一方面主要是为了做好迎接节日的充分准备。就像年三十的前一天,女人们都要准备好多好吃的一样。
爱墨老师把两间教室重新清扫了一遍,把课桌凳摆放整齐,又抹了一回黑板。黑板已经很旧了,漆脱了很多,所以给人老擦不干净的感觉,他就用湿帕子抹。水实在是万物之灵,这一回,苍白的黑板一下子就获得了生机,重新变得锃亮了。爱墨老师就站到黑板前面,面对着教室里一片沉默的课桌凳上起了课。上课前,他稍有些犹豫,因为这一次他的学生是自闭症的端端,说到底他还从来没教过这一类学生,那这课该怎么上呢?想了一会儿,他还是按以前的上法完成了这一堂热身课。他想,不管他是不是病儿,但都是我的学生,是我的学生我就得认真教。
上完了课,他就锁上教室门回家。
像每一次一样,这一趟路他走得最轻快。早些年,我们木耳村这帮子女人专门研究过爱墨老师的这一趟路,都一致觉得他这个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要硬挺,像是突然间被人注入了旺盛的精气,那腰背要多直有多直,那两只胳膊甩起来也是呼呼生风,于是,我们就想,那个时候要是让他骑马,他肯定能骑得出奇的好。我们想得耳热心跳,却不知道他这个时候也正在想着我们。他靠着眼前顽固地靠着的一幕虚景的勾引,沿着学校吐出来的那条小路轻快地回到家,再走到床前,翻身骑到早已经等在那里的一个女人的身体上。
两个人骑了一辈子马从来都没出过声。两个人做这种事时都紧紧地咬着嘴,即使把对方拧出了血,即使快憋断了气,也坚决不吭一声。
所以,等开花牵着端端进来的时候,一点也没感觉出屋子里正在发生的事。
她是来给爱墨老师送礼的。明天就要送端端去上学了,但端端能不能上好这学还是未知,她怕的是给爱墨老师带来太多的麻烦,她想先送点礼,把愧歉表示在前头。
端端现在拴在她的腰上,绳子很短,正好是她可以和端端手拉手走路的距离。端端有时候会表现得极为安静,安静得你都听不到他的呼吸声。这时候就是这样一种状况。又加上这些年来的窘境让等开花变得沉默寡言,这种寡言让她省去了很多在她看来是没有必要的语言。所以,等开花牵着端端进门就进得悄无声息。
外间没人,她放下手里的篮子,拉了端端朝里屋去找人,因为她听到里面有师母喉咙抽风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师母喘得正急,正紧,听得她的喉咙都发抽发堵,像塞了一团棉花。她以为师母这阵正一个人在床上喘呢,她还想到过进去时顺便给师母带一碗热水进去,但没看到暖瓶,就只好放弃。
她没有想到,迎头打来的,是那样的一幕。
等开花历来都是个不算迟钝的人,但这一次她迟钝了。
她没有立刻走开,里面的两个人被她吓到了被窝里去以后,她依然木鸡似的站在那里。她不是傻了,而是身体里的一股潮湿拖住了她。像一块被荒置了很久的地,看见一个农夫正在耕别的地。
她不走开,床上的两个人就不敢露出头来。爱墨老师威严的声音穿过棉被来到她的耳朵边,显得瓮声瓮气的:“叫你明天直接带端端到学校报名的。”师母则在被窝里咳嗽,仿佛突然来到跟前的不是等开花,而是一股寒风,风让她受了凉,她那破旧的喉咙就无法憋住顽固的咳嗽了。
端端也突然咳嗽起来,像是一时兴起的鹦鹉学舌,咳几声,打住了。等开花被儿子的声音激了个醒,身上的热骤然退去。她拉起端端反身朝门外走,端端说:“师母,咳。”端端的历史上除了冲着夕阳骂过他爹两回,又冲着大蚂蚁叫过他妈的名字以外,再没有正经说过一句话。这阵儿的超常表现把等开花着实惊骇了一下,那惊骇不亚于两分钟前她迎头撞上爱墨老师和师母正云山雾罩的时候。那天,等开花在爱墨老师的家里曾两次变成了木头人。
之后自然是无比的欣喜,端端终于开口说话了,而且以往他说过的那两句都太弦外之音,现在这一句却是和现实接通的,这可是一个天大的进步,对于等开花来说,等于是看到自己辛苦培植的铁树出现开花的兆头。
等开花一下子抱紧了儿子,抓住机会引导:“端端刚才说师母做哪样?咳是吗?”
端端却坚决地沉默了。
他不表示他刚刚说过什么话,也不表示他现在还有没有说话的欲望,他别着脸看着墙角,一声不吭。
但等开花不相信端端再也不说话了,她把一个坚韧的等待埋在心里,把端端下一次开口的希望寄托于端端上学以后。她想,端端一来到爱墨老师家就会开口说话,这说明老天是有自己的安排的。端端一直被关闭在另一个世界里,说不定爱墨老师就是帮他打开这个世界大门的人。这么一想,爱墨老师在等开花心里就成了神,神圣不可侵犯了。那么刚才撞上的那一幕,和自己在那个时候膨胀起来的渴望,就成了一个怪异的梦,虽然依然清晰,却已经退到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一个跟爱墨老师没有关系的地方。
等开花牵着端端出了爱墨老师的家门,径直回了家。明天端端就要上学了,她得替端端好生准备准备。每一个孩子第一天上学前母亲都得有一番准备的,比如买书包,买新衣服。孩子的第一次入学意味着一个新的人生阶段的开始,是一个历史性的时间,母亲往往会把一个高远的愿望寄托于这个时间。端端不是一般的孩子,等开花寄托于这个时间的愿望并不高远,但它由于太近太清晰就显得更重——等开花只希望上学能使端端变成一个正常的孩子。由于寄予的希望太大又太迫近眼前,等开花也就把端端入学前的准备仪式看得更重。
首先,她要上街为端端买书包,还要买一身新衣服。临出门时,等开花在心里算了算,她已经有整整两个年头没上过镇街。虽然天天一抬头就能看到镇街,虽然眼神飞过牡丹河到达镇街只需一秒钟时间。一切都是因为端端,李木子以一个外出挣钱的名义逃离了端端,把面对端端的辛酸日子全部留给了等开花,等开花只好把日子简化,连生活中必需的盐或者洗衣粉都是叫村邻帮着代买。现在,还是因为端端,等开花又要一个人带着端端上镇街去了。
去镇街的路很长也很瘦,等开花和儿子端端靠腰上的一根绳子拉连着,一前一后地走。这种走法很古怪,是很容易吸引来一大堆目光的。几年前端端在大街上拿起别人摊儿上的一个塑料盆儿津津有味地嚼的时候,等开花就感受过那种如大山压顶般的目光。那种目光能让一个人不由自主地萎缩,那个萎缩的过程像别人一刀一刀割你的肉。
但是,今天等开花不打算在别人的目光下萎缩。
端端要上学了。她一路上都这么想着。
一上石拱桥就是马路了,路宽了,等开花就把端端牵在手上。腰上有绳子还要用手牵着,形式上有些重复了。但等开花需要这种重复,因为端端随时都会挣脱她的手逃跑。端端不是普通的细娃儿,他比同龄的普通细娃儿个子要大,力气更大,最要命的,是他比别的细娃儿都要顽强。如果妈妈的手不打算放开,他就会用牙咬妈妈的手,直到她放开他为止。等开花的两个手背上全是紫红色的牙痕,那都是端端留下的。那些牙痕留在等开花记忆里的不是疼痛,而是悲酸。腰上的那根绳,主要是防备端端挣脱她的手以后得到彻底的逃脱。因为端端这种时候往往都是为了实现一次痛快的撞墙。
马路上是一个目光比较集中的地方,等开花走得如芒刺在背,但她依然挺着脊背,抵抗着那种不由自主的萎缩。一辆小汽车和他们擦肩而过,顺着那股风,端端的眼神撵着车屁股而去。车在前面一个拐弯处消失,端端就开始挣手,他一边朝着车消失的方向挣身体一边下很大的力气想挣脱妈妈的手,一两下没能挣脱,他就掉转头像兽一样进攻,就在他刚刚张开嘴的时候,等开花放开了手。端端以为脱了缰,放开蹄子跑起来。于是,等开花被他拖出去十步远,坐地上了。等开花坐地上是为了更好地阻止端端跑,这也是她多次总结出来的经验,就像一棵树和一块石头,同样是长在地里,因为树站着,就容易被扳倒,而扳起一块长在地里的石头却不是那么容易。
追不了车,端端开始像狂兽一样尖叫,头狂乱地甩,口水被他甩成一条条亮亮的线在空中起舞,然后落脚在等开花出门前才给他换的干净衣服上。他们的周围突然间就形成了一道人墙,复杂的目光铺天盖地砸到他们身上。还有一些声音,零零星星地炸出来,像过年那几天细娃儿们玩出的火炮声,东一声,西一响,却声声都能让人吓一跳。
“搞哪样的?疯子?”
“哪来的疯子?”
“把个疯子带上街,嚏!”
又来了辆车,人墙自觉裂开,给车让道。这一回,车钻进了街子,端端要追车,等开花就由着他追。她跟着端端跑起来,一路上就把堆积在身上的那些目光抖落地上了。好在镇街上车多,不光有跑着的,还有停着的。看来今天端端是突然对车有兴趣了,站在一辆停着的面包车跟前。他伸手去摸车,等开花感觉他像在摸自己刚生出的娃,那般的充满爱意。正好旁边就有个卖衣服的店,等开花趁端端专心摸车的时候,叫店主拿一身端端合适穿的衣服过来。店主认真打量了一番端端,显然是因为他们母子两个腰上的绳子和端端脸上超然世外的表情,使他变得相当的迟钝。等开花催了他一次,他才拿了一套衣服过来。衣服是运动服模样,绿色,胳膊上有两条白色的杠。等开花拿到端端身上比划一下,大概合适,又觉得端端穿上这身衣服可能好看,就要下了。付钱的时候,面包车前来了个嫩男子,黄头发,胡子像猫毛一样软。可从他嘴里出来的声音却很硬。“哪家的娃儿,在车上乱搞哪样?”等开花一边急忙把端端往身边拉,一边解释:“娃儿细,没见过车……”没等她解释完,端端又尖叫着扑向了面包车。
嫩男子眼神就重了,两只眼睛也挤成了三角眼。
他裤子着了火一样着急地喊起来:“搞哪样搞哪样,别弄坏了我的车!弄掉一块漆要你们赔千儿八百你们舍得拿吗?”
等开花突然就生了气,她说:“娃儿一双细手,能弄掉你一块漆呀?”
嫩男子火气更重,他说:“细娃儿就可以乱搞啊?一看就是个憨子,还带街上来丢人现眼!”
等开花不生气了,好像是嫩男子的那一击太重,反倒把她心里的气击出了她的身体,使她浑身通畅了。她平静地看一眼嫩男子,强行地把端端拉开了。端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一心只想去抚摸面包车。等开花用手没法拉住他,只好像拉纤一样,弓着身体,靠腰上那根绳拉着端端走开。
如果这时候等开花回头,会看到她身后一片笑脸,那笑脸来自于一种看饱了稀罕事物的满足,是一种只管自己开心不管他人感受的笑。
等开花没有回头,她一直拖着端端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家书包店才停了下来。端端哭得满脸糊涂,她替他擦净了脸,说:“端端,看看你喜欢哪个书包,妈妈给你买。”端端不答理她,还一个劲儿泡在自己的伤心里。端端从来都不答理任何一个人。等开花没跟他计较,自作主张买了书包又买了铅笔和作业本,就拖着端端往回走。镇街上不如木耳村那块地方清净,等开花无法预知端端接下来会给她带来别的什么难堪,她想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重新回到了牡丹河边那条小土路上的时候,端端才安静了下来。等开花松下一口气,替他把脸擦干净,牵着他的手回家。
那天晚上,等开花为端端洗了个澡,然后,等开花自己也洗了身子焚了香,在自家的香龛底下磕了头,闭着眼虔诚地求过了菩萨。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给端端穿上新衣服,背上新书包,送他去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