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丘保增欠我500块钱已经整整17年了。你想一个人能有几个17年?17年前,我还是个33岁的棒小伙,浑身的蛮力像河底的泉水,咕咕嘟嘟不停地向外冒着气泡,怎么汲都汲不完。哪像现在,骨头缝里都落满灰尘呢。那一年,我刚刚娶了人贩子从泸州拐来的川妹子李铁梅。干脆再坦白一点,是花了1500块钱,从人贩手上买来了川妹子李铁梅做媳妇。闹房的人都走散后,我也随手关上院门,向洞房走去。顾头不顾腚地忙活了这些天,我这么棒的身子骨都快要散架了,但我还是压抑不住心里呼啦啦的火苗。一个男人活了三十多年,还没有沾过女人的滋味,如果你是过来人,一定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身体里的火苗越烧越旺,它们就像一群脱缰的野马,一眨眼蹿出了我的身体,无论怎样也按捺不住。很快把黑沉沉的夜空都烧红了。去他娘的,管那么多呢,我把一口唾沫吐在掌心,使劲搓几下,掀开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粉红门帘,一步跨了进去。
屋子里的光线比平时要亮堂许多,摇摆的烛焰像被乘虚而入的风薅着了头发,在墙上踉跄地滚爬,平日里黑不溜秋的柜子也变得生动起来。
我把目光转向李铁梅。她正半个屁股擦着床沿,脸朝着墙壁呢。
我挪近了,轻轻地叫了一声“铁梅”。没有应声。我又咳嗽两声,提高嗓门,叫“李铁梅”。李铁梅终于很不情愿地转过脸来。我第一眼就看见了她腮帮子上蚯蚓爬过一样的泪道道儿。我的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刚才还呼啦啦的火苗子就熄灭了。我拉过窗前的板凳坐下来,说,你是不是委屈了?我丘达生可不敢有半点强迫,如果你不如意,只要把钱还我,天明就可走人拉倒。
李铁梅突然哇地捂着脸哽咽起来,哭得那个伤心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强行占了她身子。而且任我怎么哄劝。李铁梅硬是咬着牙关不开腔儿,嗡嗡嘤嘤一直哭到了天亮。我不敢动她,又不愿离去,迷迷糊糊就坐在凳子上睡了一夜。后来李铁梅告诉我,她是在四川吃糠咽菜穷怕了,看到我屋子里空空落落,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咋过,才忍不住哭起来的。
李铁梅是一个实在人。李铁梅说,看到你竟然睡着在板凳上,连一指头都没有动我,就知道你是个贴实牢靠的男人。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钱花,打死我也不再回泸州的山沟沟哩。
对这样的实在人你再瞒哄,会遭天打雷劈的。
我说李铁梅你放心吧,虽然为了娶你我已经把屋里能卖的都卖掉了,但钱去了咱还能挣回来,何况我还有500块钱被丘保增借去办了面粉厂哩,只要到时候丘保增连本带利把钱还了我,咱日子还不有得过?哪能苦了你(那年月一个公办老师一个月才八十来块钱,所以我这样说根本不是满嘴里跑舌头,不着一点边际)!
李铁梅说,真的?
真的!我说,骗你不是吃粮食长的。李铁梅擦擦眼泪,咧开嘴笑了,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木窗棂流满了整个屋子,李铁梅满口的小碎牙在红彤彤的阳光里是那样好看。
李铁梅就这样成了我的老婆。
但让李铁梅破涕为笑的好日子终于没有等来。一年后,随着我们的儿子海燕呱呱落草儿,丘保增苦心打理了两年的面粉厂也关了门,粮食被抵押,机器被拆走,连搭建厂房的砖头瓦块都被扫荡得场光地净,留给丘保增的只有一屁股两肋巴的几万块钱债务。丘保增算是一下子从福窝窝掉进了冰窟窿,他不但坑了自己,更苦了我一家人。村里村外很多人去讨账,我也经不住李铁梅的撺掇,跟着去了。我说现在去不是找着给人家添乱,晚一点儿牛还能吃了日头?李铁梅说,牛吃不了,你能保证人也吃不了?你还是得去。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去找丘保增讨账的情形。
丘保增忙不迭地把我让到屋子里,说达生兄弟你终于还是来了,我原以为这个茬口上你帮帮哥哩。我说不是我不帮你。是我帮不上你哩,保增哥你行行好,把兄弟的钱还了我吧。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看着咱哥俩儿一个老祖宗的份上,看着我倾家荡产买来的媳妇和你张着小嘴等奶吃的亲溜溜的侄儿海燕的份上,把钱先还了我吧。丘保增说,达生兄弟你这就外气了不是?我现在是卡在了螺丝口上了不是?你放心好了,只要撑过这两年,哥我翻过身,保证连本带利一块还你,丘坟岗谁都不还也要第一个还你达生。哥要是不还,你就往哥脸上吐唾沫,哥要是眨眨眼,就不是人!丘保增脸上的笑容虽然一点没退,但眼泪已经在眶眶里打转转了。
丘保增打了个喷嚏,说,达生兄弟你先回吧,咱哥俩就这样说定了,你听李铁梅喊你回家吃稀饭呢。
回到家里,李铁梅问我,钱要回来了?我说,丘保增现在一个钱皮也没有,他都急得眼泪打转转了,但他发誓只要翻了身,第一个就把钱连本带利还我。李铁梅对我冷冷地笑了笑,说那咱只好吃稀饭了。
馒头呢?我说,我还得吃馒头。
钱呢?李铁梅说。没钱哪来的馒头?不定你开始就只是哄我上贼船哩,我咋就这么傻,信你的鬼吹灯!我好命苦啊。呜呜呜,李铁梅撒泼打滚地闹起来,头发披散开,把脸都遮住了。直到屋子里传来海燕的哭叫,才悻悻地煞了威,揉揉眼睛,去了屋里。
李铁梅跟我做了三年夫妻,差不多也吵闹了七百多天。李铁梅是一个实在人。李铁梅说,跟着你这样弄不上吃喝穿戴,连借出去的钱都讨不回来的窝囊废物,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李铁梅这样没脸没皮地数落我,开始我很受不了,就揍她;渐渐地耳朵和心都变得皮实了,磨出了茧子,没了感觉。实在听不下去,我才磨磨蹭蹭出门,去丘保增加家走一趟。我走得很慢,很茫然,我知道走得再快也是瞎子点灯。我已经没有一点办法。每次我去丘保增家,他总是指天向我发誓,跺着脚说他要是有钱不给我,就是小凤生的。
小凤是丘保增最小的闺女,才比海燕大不到半年。丘保增连这么小的闺女都赌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李铁梅总是拿脸子晒我,嘴上像抹了屎,嘟嘟囔囔骂我,好像一切都掉了个过儿,我是她拿钱买来的一样。终有一天,李铁梅再也耐不住紧巴日子的煎熬,抛下我和刚会开口说话的海燕,和梨花镇上的牛经纪陈关泉私奔了。我从地里歇晌儿回家,只见到了哭哑了喉咙的海燕和一床狼藉的破衣服。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什么时候竟然跟陈关泉勾搭上了?如果不是村上有人亲眼看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李铁梅会干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丑事来。她不但拿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一分不剩地卷走了我几年来攒下的零碎钱。临头还在我丘达生脸上狠狠糊了一把臭屎。
海燕念到小学三年级,牛经纪陈关泉带着李铁梅回到了梨花镇上。村里去镇上看热闹的人回来说,李铁梅可不是当年跟着达生时的梨核模样了,四大白胖的就像电影里的地主婆,手上还扯着一对善财童子般的宝贝哩。还有人给我出点子,说去把狗日的陈关泉给告下了,看他那个威风凛凛的×样子,要上天日老天爷哩。我说拉倒吧,要回来人能要回来心吗?他们就笑。他们说,达生你瞧你,怪不得这么多年连几百块钱都要不回来哩,真是!
我心里不服气,但又拿不出理由反驳,只好跟着干笑了两声。李铁梅说得对着呢,我这样的窝囊男人,就只有守着破屋薄田挨到老死的命了。我在心里狠狠地掴了自己几个巴掌。好在我还有海燕。我的意思是说,日子还漫长着呢。
他们不知道我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哩。丘保增好歹也是丘坟岗一号响当当的人物,怎么着也不会欠债一辈子不还吧,反正欠着钱还长着利呢,这和存银行有什么差别呢?
让我犯嘀咕的是,总说还不起欠账的丘保增为什么几年之间就把给儿子们独门独院的两栋房子给盖起来了呢?
我再去问丘保增,丘保增递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了,抽一口,说达生你看我这是打肿脸充胖子哩不是?眼见着你两个侄儿呼啦就起来了,你是我的兄弟,他们亲溜溜的叔,总不忍心看着他们拉寡汉吧。还是那句话,哥欠你的钱,记在心里呢,哥只要翻了身,连本带利一起还你,我要是嘎巴死了,还有儿子哩不是?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哩不是?反正海燕还小着呢,李铁梅也跟了陈关泉,你也不太急用,达生你再担待个两年,行不?
我想也是,就点点头,说,行。
丘保增说,那我谢谢达生兄弟了,我也不留你喝茶了,你好走啊,不定海燕在家等急成什么样子了哩。
日子过得真快呀,才一眨眼的工夫,不,根本还没有来得及眨眼,我的头发就花白了,腰背就弯了,眼睛不抓神了,牙口也松动了,海燕也长成高高大大的小伙子,马上就要从梨花镇职高毕业了。丘保增说,是呀,能不快吗,孩子在屁股后边敲着锣鼓点儿催呢,你瞧我,已经四个孙娃的爷爷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