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委书记赖崇明早点名回到办公室，正准备下村转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走到楼梯口，喊秘书李文化上来，连喊几声无人应，接着文书兼通讯报道员小刘出来了，仰脖子说李秘书蹲坑去了。赖崇明本想说句懒驴上磨尿屎多的话，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李秘书在这个乡干了二十几年了，到他赖崇明这一任，已经送走了十二个党委书记了，可以说在莲花乡算是个元老了。别说他赖崇明刚来几个月时间，即便是老资格的乡长张光远，也不敢当面说这种玩笑话。赖崇明便告诉小刘，等下李秘书来了，叫他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赖崇明二番回屋，还没坐下，电话铃就响了。他的电话和党委办公室是一条线，所以电话响了几声他都没接。后来不响了，他想定是楼下小刘接了，便泡了杯茶，还未曾喝，就听小刘在下面喊他听电话。赖崇明没接电话，而是趴在水泥栏杆上问是哪里的，小刘说可能是县农行的。赖崇明说就说我不在，要问我去哪儿了，你就说我下村去了。小刘转脸刚要走，赖崇明又喊住他，说告诉他们，就讲我带人去外地学习去了，多晚回来不知道。稍时又交待，李秘书来了叫他抓紧来我这儿。小刘笑着答应就进屋回电话了。
赖崇明知道，县农行找他没别的事，还是因为那二百多万贷款的事。两年前，前任书记头脑发热，没瞅准市场行情，盲目建了一个纺纱厂，结果纱纺出来了，却没人要。没有法，只好停产。工人散了，厂房闲置在那里，设备都生了锈，卖又卖不出去，成了一堆破铜烂铁。前任书记一拍屁股走了，要账可不就要到他头上了。他本不想接这个烂摊子的，可组织上的决定，不来不行，叫他赖崇明有什么法子呢！眼下乡里别说是还二百多万贷款，就是十万八万也拿不出。为了还这笔贷款，他也曾找到他的老同学如今任县信用联社的副主任曾宪民，过去他在一个小乡当乡长的时候，曾宪民曾经许诺过，资金上有困难找他，这回真的找他了，他却说什么你们莲花乡真是太穷了，哪个银行敢把钱放给你们那个熊乡呢！赖崇明说，不穷还找你吗？谁家富了还找你借钱呢？你觉得借人家钱能睡着觉咋的！结果白搭赖崇明的一桌饭菜，到如今赖崇明想起来还后悔得了不得，老骂银行的人不是个东西，都是些嫌贫爱富的主儿。
李秘书来了。问赖书记有什么事。赖崇明说，从今天开始，乡里三部汽车都给封了。下村工作骑自行车，去县里开会或者办事坐班车，包括我在内，任何人不得搞特殊。他见李秘书面有难色，又说，这事我已和张乡长通过气了，你是乡里的老资格了，说话也有份量，就替我做做思想工作吧。李秘书说，出面做工作没有问题，不过你这么忙，下村还好说，最远的村也就是十多里地，万一上县开个会什么的，耽误了大事可就不好了。我看是不是留一辆桑塔那，吃紧当忙的用一下。赖崇明说，要封全封，不然的话，你更不好管理。再说纱厂留下的那辆桑塔那还挺新的，有主还能卖个好价钱。这不，刚刚县农行还打电话来找我，八成还是贷款那个事。你说我们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出来进去的还坐轿车，不怕人家戳我们的脊梁骨吗！停停又说，我算了一笔账，两辆桑塔那，一辆面包，油费、修理费加上工人工资，一年下来，没有十万二十万过不去。咱们省点儿吧，等日子好过了再说。李秘书点点头，说赖书记我能理懈你。不过你这两天下村咋办？赖崇明说，你自行车先借我骑骑，说着从身上掏出一百块钱，交给李秘书，你帮我瞅瞅，就这个钱买辆二黄，只要轱辘能转就行。李秘书有些感动，想说几句奉承话，又摸不清新来书记的脾气，便将钱装了，说现在集市上的旧车子好买，买巧了的话，说不定还能弄个半新的呢！李秘书刚要走，赖崇明又喊住他问，乡里几个月没发工资了？李秘书说三个月。赖崇明想说什么又没说，李秘书便下楼去了。
李秘书的自行车是名牌货，凤凰牌的，很新。李秘书很少骑车子，所以车胎瞎瘪瘪的，赖崇明拎包下楼的时候，李秘书和小刘正在给自行车打气。李秘书个子高，赖崇明个子矮，他骑上去遛一圈，两只脚老找不着脚踏子。李秘书说赖书记你稍等一下，我去车铺，将车坐落一点儿，你骑着舒服。赖崇明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李秘书推着车子刚要走，猛听得几声汽车喇叭声，赖崇明身子不由一惊，抬头向门口观望，穷乡怕客来，更怕要账的上门，所以他的心时刻警惕着。这时，就见大门口一辆红色桑塔那停在那里，恰巧被一辆调头的手扶拖拉机挡住了。李秘书眼尖，不看车号，便知是县农行的车，急忙给赖崇明使眼色，说县农行的人来了。赖崇明说告诉他们我不在家的，怎么还是找上门来了呢，忙拎着包上楼，在楼梯口招呼小刘说，叫李秘书挡一挡，你找把明锁将我锁在屋里，他们问起来就说我一早走了，等县行的人走了，你再去给我开门。小刘说我明白了，接着回去找锁。
赖崇明像是小偷似的，轻轻溜进屋内，小刘从外面“咔嗒”一声将门反锁了，他的心才稍稍放下了。无有事干，便找了几张旧报纸躺在床上看，看又看不进去，只觉得自己这个党委书记当得很可怜。
县农行的几个人没有找到赖崇明，只好在党委办公室坐着，李秘书陪着他们天南地北地穷侃，小刘则一趟一趟提瓶续水。
县农行今天来了一位管业务的李副行长，来前他曾打听过赖崇明没去哪里，怎么突然间外出学习去了呢？既然党委办公室的李秘书都说不清他的行踪，这里面一定有假，肯定是听说我们来躲起来了，所以他们几个人便坐在那里吸着烟喝着茶水等。眼看到中午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李秘书只好叫小刘去饭店安排饭，李行长不让小刘去，和李秘书一家子长一家子短地套近乎，说一家子哎，你们乡这么穷，我们怎么忍心打扰呢！我们回去吃吧，桑塔那开得快，从这儿回县城也不过半个来小时就到了。李秘书假装生气地说，李行长此话差了，我们莲花乡再穷，一顿饭还是管得起的，是不是嫌我们这儿没有好吃的呢？李行长连连摆手，说一家子误会了，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咱只要等赖书记说一句话就走。李秘书说李行长，别人不信你还不信我吗？咱打交道又不是一年两年了，赖书记的确带人外出了，要不等他回来，我给你打电话联系，你再来行吗？话说到这个节骨眼上，李行长一行几人也不好再坐了，说几句客气话就上车回去了。
那边汽车刚出门，小刘就要上楼给赖崇明开门，李秘书叫小刘沉住气，稍等一会儿再开，怕县农行那几个熊东西万一杀个回马枪，那我们的脸就难堪了。
等小刘按照李秘书的旨意去给赖崇明开门的时候，已是中午一点多钟了。小刘开开门，说赖书记你饿坏了吧？赖崇明说饿倒不怕，只是给憋死了，在屋里睡又睡不着，动又不敢动，连咳嗽都不敢大声，什么人憋得住呢！小刘说咱们乡穷，真难为你了赖书记。赖崇明叹口气苦笑道，妈的，这熊事弄的，唉！小刘说我去食堂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没有。赖崇明说没吃的不要紧，叫牛师傅烧个汤，我这里还有几张煎饼，还有半瓶盐豆子，将就一顿吧。小刘说好，下楼去了。
赖崇明见小刘走了，趁机将半痰盂的小便端出来，准备去厕所倒掉。刚才在屋里没啥事好做，便想喝水，水喝多了，就想小便，他又是个不能盛水的人，憋急了只好对痰盂尿。他端着痰盂刚走几步，又怕人家看见怀疑，便又回去，将茶杯里的剩茶倒了进去，有些茶叶在上面漂着，也就不怕别人猜疑了。
赖崇明端着痰盂刚下楼，猛听得一阵汽车喇叭声，他不由人地吓得一愣怔，误认为县农行的那几个人又拐回来了，等他望清楚来的不是红桑塔那时，这才大胆地往外走。这时小刘迎面过来了，忙接过赖崇明手中的痰盂，说我去倒吧，你快接待人吧。
从车上下来的是县政府一把手吴县长，他是从其他乡拐过来的，主要是来了解一下麦苗田间管理情况的。吴县长一脸酒气，问赖崇明吃了没有，赖崇明不好说没吃，就说都早晚了，谁还不吃呢。接着赖崇明就把全乡的麦苗田间管理情况简单地汇报了一下。吴县长说是晌午酒喝多了，就不下去了，之后又问了下赖崇明来这儿工作熟悉了没有，班子怎么样的官话，不急不忙地唱着茶水谈着话，直到下午四点多钟车子才开走。
伙房的牛师傅做了一碗鸡蛋汤，已经热了又热，饭没了，赖崇明和李秘书、小刘就吃煎饼卷盐豆子，三人都吃得怪香。吃着吃着，赖崇明突然想起来问小刘，说你的手洗了没有？弄得小刘满脸通红，不知赖书记问这话是啥意思，就笑着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莲花乡穷，穷在这块土地上。这儿是一片湖洼地，丰产不丰收，遇上雨水少，还能凑合温饱，若是碰上涝灾，全乡十成得有四成人家外出找饭吃。
俗话说，穷乡里面有富村，富村里面有穷人。莲花乡虽穷，唯独湖西村不穷。头几年，湖西村的老百姓还穷得叮当响，这几年靠养鸡致了富，家家都盖了新房子，二层小楼占一半之多。湖西的人不靠土地过日子，该种的时候就种，秋后收不收不指望。每天天不亮，村口便塞满南来北往的汽车，等着收鸡蛋、收活鸡往外头运。所以湖西村别说在莲花乡，即便在全县也是富得挂了号的。本村的女儿不外嫁，乡巴佬挑城里的大姑娘，成为湖西的一大新闻。
既然湖西村不靠天不靠地能过上好日子，别的村为啥不行呢？自打赖崇明调来之后，深入各个村了解情况，考察土质，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莲花人如果靠土地致富，再怎么也上不了小康。只有像湖西村那样，搞第二产业。针对本地实际，他作出决定，发展渔业生产才是唯_一的出路。他的建议在乡两套班子一提出，满座大骇，这不是胡屌操吗？虽然这儿水土不养人，然而遇上风调雨顺，还能凑合填饱肚皮。如若将土地改作鱼塘，万一养鱼不成，岂不抓瞎了吗？特别是一乡之长张光远更是极力反对，因为他是本地人，深知这儿的情况，虽然他感觉赖崇明提出的将耕地改作鱼塘的计划有他一定的道理，但真的要这么做的话，他张光远的确不敢苟同这个建议。他心想，你赖崇明干好干坏不要紧，最多是挪挪窝还当你的书记，说不定还能因此提拔一下子，可我呢？我是本地人，即使我能换个地方，可我的家还在这个地方，别说是群众上门找我拼命了，就是唾沫星子也将我们家给淹了！
赖崇明的心情很激动，他说，挖塘养鱼，我和大家一样，也有顾虑，也吃不准到底能否行得通，老实说，我自个心中也没有底，不过，靠我和在座的党性，我觉得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俗话讲，人心齐，泰山移，我不信莲花的老百姓想一辈子受穷，愿住那种土墙草顶的破房子。要想富就得干，天上不能掉下馅饼！我就不信，都是一个乡的人，湖西人靠养鸡致了富，难道说我们养鱼就不能致富吗！若是前怕狼后怕虎的，一辈子也富不了。他吸了两口烟，又继而说道，挖塘养鱼这个事，可以先在一个村搞试点，如果行了，再扩大。在这里我也给各位表个态，不摘掉莲花乡头上这顶穷帽子，我不走，若是搞砸了，我这个熊书记也不干了，就在莲花乡落户，我宁愿给全乡父老乡亲端屎端尿赔罪！……
赖崇明一席掏心窝的话，谈得在座的人心都动了，也都激动得摩拳擦掌，最后一致意见，先在湖东村搞试点。会上还定下三条意见，第一：鱼苗由乡里统一采购；第二：鱼成之后，售鱼由乡里统一管理；第三：农民的吃粮问题按计划由乡粮管所供应，末了统一结账。会上还定下来，派通讯员小刘去县养殖场学习养鱼技术，说他脑子灵活学得快。
散会了，乡长张光远将赖崇明拉到一边，低声说，动员工作和挖池塘子，这两项工作都不难，可鱼苗这个事你可得给我交个底啊。不然的话，池塘挖好了，没有鱼苗，到时那可就难堪了！赖崇明拍着张光远的肩膀说，老兄，放宽心，没有金钢钻，我能揽这个瓷器活吗！老实说吧，县水产局的赖崇廉是我本家哥，找他一切不都解决了吗。
当晚，赖崇明就给水产局长赖崇廉家里去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老婆，说赖局长被人请去吃饭了。过了一个多小时，赖崇明又要通了电话，那面说还没回来。赖崇明便自报家门，问崇廉哥多晚能回来。那面的嫂子说，你还不知道你那个哥啊，哪天不得喝到二半夜的。赖崇明笑了，我晓得，我大哥好酒量。那面的嫂说，要是单单喝酒也就罢了，如今又迷上那些洋玩意儿，你知道背后人家怎么说他吧，说他半斤八两不醉，卡拉0K全会，三步四步不累。你们兄弟常碰面，你也好好劝劝他，都五十露头的人了，也该收收心了，不出事便罢，万一有什么事发生，我才不顾他呢，我立马同他上法院，如今七十八十的闹离婚多的是……
赖崇明耐着性子听完嫂子的诉苦，瞅个空档问她，现在怎么和大哥联系呢？我有点儿急事找他。嫂子说，你事急的话，打他的手机吧，便将手机号码告诉了赖崇明。
赖崇明接着号码连拨了几次，都说线道忙，好不容易拨通了，那头却是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声音，赖崇明忙将电话按住了，心说打错了吗，又拨，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赖崇明只好问赖局长在吗？女的说你找赖大毛啊，他现在正不省人事躺在我的大腿上呢！赖崇明心里琢磨，即便大哥来接电话，也是什么事都说不清楚了，不如明天再说吧。刚才那个熊女人怎么晓得我大哥的小名的呢？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