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朋没说错,庚年确实是在想心事,他心上有个东西,七上八下的,就像一只空葫芦丢到水里,按一下它下去了,一松手又冒了上来。不错,这念头就像一只葫芦。湘江之战后,这只“葫芦”就在庚年的心上结出了果。那些天枪炮声不绝,一江水红红地流了半月。这都是庚年听人说的,他没看见,他是邓发的马夫,自然是跟着“红星”纵队走。“红星”纵队就是中央军革,就是红军总部。在瑞金出发时为了保密,给每个部队都起了代号。“红星”是中央机关的代号,重要人物都在这,自然受到特殊保护。他们是最早一批安全渡过湘江的。那时候庚年想,这下好了,过了江就万事大吉,虽说战事不太顺,但胜负乃兵家常事。那时候打赣州就败过,损兵折将。可一转眼打漳州,不是大获全胜么?可庚年期望的大胜老没出现,等到的却是没完没了地走,几乎是枪林弹雨间的跋山涉水。庚年并不怕死,要叫庚年上前线他肯定去,冲啊杀呀的,炮子穿心刀剑剁颈他都不在乎。死就死呗,死了是好汉一条,死了一闭眼就不再受累受苦受罪。但他是马夫,而且是首长的马夫,他的任务就是伺弄好首长的马。他不能上前线,不能上前线就死不了,死不了他就做不成好汉。只得老想着那事。他觉得自己身子是只口袋,不想那些事时空空的什么都没装轻轻松松,一想那些事就沉甸甸地装满了些石头。不然怎么堵在胸口硬硬地硌得人生痛?
他想的是他的婆娘,他想的是他的崽还有那两间土屋一方田。他就想这些没想别的。要搁先前就没想头,先前他老光棍一个,他没什么想头,因为没什么想头,所以红军一到小布,他最先入了队伍。打张辉瓒那一回,缴获敌人几匹马,人家叫庚年看几天马,他真的就把那几匹马看得很好。先前给东家做长工,放牛,放水牛黄牯,他喜欢和牛在一起。现在放马他也尽心尽意。那天总部的参谋来挑马,他那几匹都让人家给挑上了。“喷喷,这马养得好,膘肥体壮。”他们跟他说:“愿意到瑞金去吗?”庚年说:“干什么?”他们说:“养马!”他说:“那行,我去!”就这样,他做了邓发的马夫。那以后,他就走运了,谁知道哩,人走运门板都挡不住。那天天没亮他去马棚。开了门吓一跳,马棚里睡了两个人,是个女人和她怀里抱的细伢。那是对流浪母子,那年河南安徽的什么地方遭灾。成千上万的难民背井离乡。有人走走就走到这地方来了。“看你们,什么地方不好去,到这地方来?”他跟人家说,他给人家熬药,给人家弄吃的。“兵荒马乱的,养好病你们走。这地方在打仗哩。”他说。不久那女人病好了,脸起了红润眼眸也放亮。嗨!标致好看的一个女人。他说:“病好了人也精神了,你们上路吧。”妇人朝他看,伙伴们也朝他看。他说:“你们那么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花?”有人把他扯到一边。“我看人家不想走,我看你们很般配,你把人家留下吧。”庚年真就把那对母子留下了。庚年就有了家,庚年还有了个儿子。儿子白白胖胖的很招人喜欢,庚年更把他当作宝贝。后来,庚年还分了田分到了东家的一间磨房做屋。
这是哪一年的事。三年了,好像是三年。庚年想。
没想到后来“转移”,一移就移到这地方,一移就移到天南地北。
他老想那个家,想那女人,想儿子,想那块地……他知道这不好,这有点那个。可他管不住自己老去想。
就这样有一天他动了那心思。内心深处什么东西拱啊拱的就从心里一个地方拱出来了。就像春上的那些笋,在湿湿的软土下拱,说不准在什么地方拱出来。早晨起来穿鞋,草鞋怎么竟高出一截?哦哦,原来屋里也拱出根笋呀。那念头就像笋一样,很顽固。那念头庚年没法对人说,就像长在屋里的那根笋,只在阴暗角落里蹲趴着。
他想回家,他不想再跟队伍走下去了。谁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走了都快一年了,没完没了地走,天上飞机地下大炮,走的尽是险道僻径激流绝壁……谁知道要往哪里去?他不想走了,这就是庚年心里拱出的那株“笋”。
他早就不想走了,可他一直没机会。他要不是个马夫,也许早就瞅个机会溜走了。机会多的是,队伍走着走着,就遭飞机轰炸敌兵拦截,队伍断作两截,被人打散了,后面的与大部队断了联系,往林子里一钻万事大吉。没人说你是逃兵,队伍散了我找不到队伍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庚年就是那么想的。可想归想,他没法将想法付诸实施。他是个马夫,而且是首长的马夫。一天到晚都陪了那匹马,陪了马其实就是陪着首长。这些日子没断了行军,没黑没夜地走,好不容易能歇上几日,庚年就被几个伢子围住,伢们是首长们的警卫或勤务。他们吃睡都在一起。没“走”的机会,也找不出“走”的理由,他总不能明目张胆做逃兵吧。庚年再想家,他也不愿做逃兵。他想有个“理由”,有理由他就不是逃兵了。可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要是趁月黑风高时候偷偷走,那他就是逃兵,是蛆虫,是见不得人的臭狗屎。
庚年不愿做那种人。
终于有了这么个机会了。他和元朋一起去山顶上取冰,他们单独行动。
啊,这可是个机会一个好机会!我得利用这机会,这种机会不多。他想。
可他心里还是有着什么碍着事,他知道他有些犹豫,举棋不定。他想他还得不住地给自己鼓劲打气。毕竟这不是个光彩事情,要彻底下决心很难,现在下不了到关键时候能不能下昵?他不敢肯定。他知道自己,他就是这么个人,他不怕死。他也想做好佬做英雄,他也不想让人歪着贱看了他。可他想家,事情就是这样。
他想把事情做得好一些,做得天衣无缝那才好,他知道那不是个容易的事。
都是命,撞运气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这么想。
总归有办法,车到山前自有路。他给自己鼓劲。他低着头闷声不响,看着脚尖的时候就想着这么些事,给自己鼓着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