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中世纪古城堡一般的宅院,院墙有两尺厚两丈多高,厚重的大木门开启时发出一阵沉重的声响,让人有一种神秘兮兮的感觉。戎雁儿随着陌生男人进入宅院时神情木讷,内心有些紧张,但并不怎么害怕。大门被一把拳头大的锁锁住了,这就是说戎雁儿会像囚犯那样被幽禁在这座冷冷清清的宅院里。高墙外是广漠戈壁,人烟稀少。雁儿的老家在浙东山区。那里山清水秀,气候宜人,秋天正是收获的季节。雁儿不愿意在山里生活,坐火车坐长途汽车坐马车,经过七个省两千多里路,西出阳关来到这甘肃和新疆交界处地图上找不到的西北小镇沙疙拉庄。这里有海拔三千米高,空气干燥、阴冷。生活在这个高原上的人都以牧业为生。这座宅院的主人、三十四岁的马世柱花了一万块钱把二十四岁的戎雁儿买回家来。他是个皮张专业户,从事收购和粗加工,身上有一股生皮子气味,刺鼻子。胡子巴楂的脸上深嵌着一双鹰眼,脸色总是很严正。
“哎,去厨房里擀些面条。”马世柱从房檐下割了一块腌的羊肉,“这,也煮了。做臊子面。”
雁儿走进宽敞空旷的大厨房。用来当柴禾的芨芨草像小山那样在旮旯里堆码着。方才她坐马车进庄子时见到戈壁滩上尽长着一丛丛芨芨草。案板跟床板似的,面柜是一只大木箱,灶台也不小。
雁儿在厨房里擀面条,煮肉。
马世柱在后院码起晾晒得硬梆梆的皮张。
雁儿擀完面条,不知道这臊子面怎么做。她从没有听说过“臊子面”,不得不去后院问男人。男人嫌烦:
“那个臊子面都不会做?”
“我们老家总吃大米,过生日时才吃面条。”
“菜窖里有洋芋、大葱、干辣子,”他说话的嗓门很洪亮,“先把葱和辣子在油里炸了,再放入羊肉丁、洋芋丁一起炒,那就是臊子。反正你看着去做就是了,我只要填饱肚子就行,就怕你吃了没味。”
雁儿很快把臊子面做好,面条擀得又细又匀,肉丁洋芋丁切成小豆粒一般。水煮开了,她用自己从南方带来的今年的新茶给男人沏了一壶茶,她老家山上有很多茶树。
马世柱把每十张羊皮扎成一捆,总共十一捆,也就是一百一十张。除了熟羊皮的加工费、脚钱,一张羊皮赚六块钱。为了收这些皮张赚六百多块钱,他赶着毛驴车走遍了方圆百里几十个庄子,脚底里磨起的茧子有小半寸厚。娶个媳妇,花掉了三年的积蓄。三十四岁的男人不娶媳妇不行,夜晚睡在炕上像炒豆子,睡不踏实。
世柱嘴对着壶嘴喝了两口:“这茶有一股清香味。”
雁儿说:“龙井茶,败火的。”
世柱顺口问:“你老家在安徽什么县?”
“安徽……”雁儿随口瞎说,“寿县。”
世柱又喝了几口,总觉得这茶不够味儿,又去抓了一把茯茶放进茶壶。捧着壶走进厨房,朝锅台上看了一眼:
“你这臊子切得太小了,面条也太细,把我当尕娃子鸡肠子,太费功夫。我这肚子,吃下铁钉也能化掉。”
雁儿说:“我坐了这么多天车,胃不好受。”
世柱觉着自己话太多:“你爱怎么就怎么做,我再不管了。”
男人蹲在敞开的厨房门外喝茶抽烟,再不吭声。一条黑狗闻到了肉香味儿,“嘚嘚嘚”来到厨房里,朝陌生的雁儿友好地看了一会儿,嗅了嗅她的脚后勺,便去趴在男主人的身边舔他黑脏的脚片。主人骂一声“滚”,扔给它半个凉馍……
黑狗突然狂吠起来。来人了,邻居马子老汉家宰了两头羊,送来了两张刚剥下的皮子。说是邻居,也隔着百来米。宽广得见不到边的沙疙拉庄家家都是独门独户,院子大宅子深,谁都不愿意紧挨着谁。世柱看都没看皮子,掏出几张十块票给了老汉。老汉说:“世柱娃,你给多了。”老汉晓得这皮子只值三十块钱一张,可世柱给了八十。世柱一摆手:“算了。”他卷起衣袖,利索地把两张沾有鲜血的粘不拉结的皮子钉在木框上,要不及时把皮张撵平钉好,一会儿便会皱巴收缩,就废了。
雁儿老家下午六点多天就黑了,这里七点多了天还明亮。臊子面味儿不错,就是肉不很新鲜。世柱把臊子当茶,喝了一大碗老白干酒再吃面。他嫌味不够重,在面碗里加了辣子蒜泥。稀里哗啦,不一会儿两大碗堆尖的面条灌进了肚子,站起身子说:“哎,我去串门子,你把炕上收拾一下,天黑了我就回哩。你要敢出门,我砸断你的腿!”
咣当,男人从外边把门锁上了。
男人走了。雁儿从窗子里望着高高的墙厚厚的木门。这个男人太厉害,她不知道往后怎么和他过日子,不敢设想“走”的事儿。她坐到炕上去,炕是热的,心是凉的。她喝了一口茶,又苦又涩,茶是黑的,茯茶,太酽。
炕上忒脏乱,光棍难治家。雁儿把炕毡、褥子、被子逐一抱到后院,挂在绳子上,使劲掸拍,晾晒。灰尘让雁儿头发上蒙着一层灰白。头发根痒痒,身上也难受,她便用一只大瓷盆盛了些温水去后屋擦洗身子。
天傍黑时已九点多了,这里和浙东时差太大。世柱回来了,见到整洁的炕,心里很舒坦。见女人还在厨房里收拾,关切地说:“哎,你还忙啥?快歇着。”雁儿应了一声,端了一盆水让男人洗脚。男人以前想着就洗,不想动弹时就不洗了。雁儿发觉他脱下靴子味儿很重。
沙疙拉庄的男人都习惯脱光了睡,这样即使衣服上有蚤子也不会弄到炕上去咬人。雁儿见着世柱身上每一处都很壮实,壮实得让女人有些害怕。
雁儿却穿得严严实实上炕。
男人用一种训斥不懂事的娃娃的口气说:“你把衣服脱了——都脱了。”
雁儿在哆嗦:“我……怕冷,我身上月子来了。”
男人冷笑:“嘿嘿,这么巧?你让我看。”
……男人呆呆地看了几秒钟,看到了一片桃花红,便甩甩手:“你睡炕里边。”
男人很快收住了心,脑袋倒下去不多一会便打鼾。
月光很明亮,雁儿体力和身心都很疲惫,但一时难以入眼,眼睁得晶亮。她琢磨这个马世柱是一头烈马,绝对不像上一回在宁夏察汗庄那个呆子好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