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雨知道铜天出事的时候,天刚好暗了下来。添水嫂正好赶着她的鸭群走过她的身边。鸭子们是不知道路雨的心情的,它们还在余兴未尽地乱叫一通。鸭子们都走了,添水嫂还站在那里。在路雨的眼里,只是模糊之中多了一个暗影。
六月天,暗得慢,一轮浅月牙刚好也挂在山边。几颗星星没规则地躲在远处,就像是村里的孩子们,在田地里玩着。
一个月前,也是这样的月牙天,水丁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等到第二天早上,看到水丁时,她的身子已经直了,气也没了。刚看到时,还想水丁是睡在田边了,头发好好的,一只手好像是枕在自己的头下面,只是看不见她的脸。
大声地喊,水丁没有应声。是睡死了。六月天,活多。总把人们弄得很累。也许,水丁是累坏了。
等到翻过水丁的脸,已经死了。才十六岁呀,十六岁的女孩子。路雨直挺挺地站在水丁的身边,她弯下身来,就着水丁死了的脸狠狠地打下去。一下,两下,啪啪地来回几趟。要是以往,水丁的小脸摸一下就会红的。可是现在,那脸却可怕得很。
路雨的心一下子就沉入了一个无底的空间。
等路雨从那个空间里回来后,她已经躺在她的床上。看着她的是铜天,铜天两个眼眶红红的,好像是流了许多的泪。一个大男人,流什么泪。路雨就在这个时候很看不起眼前这个男人。也许,这种看法在很早以前就是这样了。只是,路雨不想说出来而已,或是路雨自己的心本来就比较硬。
村里人总说,路雨的心是很硬的。其实,对于路雨来说,她别无选择。
现在,水丁走了,走得那么突然。她根本就无法悲伤,就不知道悲伤。她相信她的女儿是累坏了,只是在田边睡了一会儿,过不了多久就会醒过来。
添水嫂是爽快人,她容不得水丁这样不明不白地睡死在田边上。添水嫂的嗓门在村里是有名的,她的嗓门一打开,村里的鸡鸭叫声就落下了许多。
添水嫂现在正大声叫喊着铜定。铜定是村长,他住在村的另一边,与路雨的家只隔一条溪和一片田野。添水嫂嗓门一叫,铜定就认定出事了。
铜定是在昨晚就知道路雨的女儿没有回家,他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又回学校了;二是她可能还在山里,有可能是迷路了。
一些老人说是被红毛小鬼带到山上去了,弄了许多的火把到处找,终究没有结果。几十年前,也是村里的一小女孩子,其实,已经不是女孩子,只是人长得小些。黄昏时,跟在她的母亲背后,跟着跟着就跟没了。等母亲回过头来,却发现女儿不见了。村里的老人们都说,是被小山鬼带走了。弄了好多的铜锣满山地敲,说是那样能把山鬼赶走。村里人们忙了几个通宵,最后发现小女孩子时,孩子已经没了,就倒着身体挂在田埂的边上,身上是完好无损,只是满脸都是泥土。老人们越发地说,那是山鬼们做的坏事。铜定一想到这件事情,后背就冷冰冰的。他赶紧打电话到学校,学校那边说是没有看见水丁。铜定就有些紧张,一个晚上没有睡好。
添水嫂的鸭群刚赶出来,嘎嘎的声音才隐没在溪流里。添水嫂的嗓门又响了,是水丁出事了。
铜定看了看睡死的水丁,水丁的身上看不清伤痕,只是脸上有些泥土。铜定也不知道水丁是怎么睡死的,头脑间闪了一下,好像有一黄毛小鬼一跳而过。村里人们又聚在一起,说可能是小山鬼的作为,要不然怎么就没有伤口呢?铜定是村长,他知道要打110。他摸出手机,打了那个电话。电话那头,声音很清楚,说是要半天左右的时间才会来。村长又打了几个电话,一个是乡派出所的,一个是村书记的,一个是村里乡村医生的。
铜定在心里想,水丁可能是被杀的。可是又看不到伤口。铜定一时也想不清。
添水嫂等村长察看过之后,就把水丁抱了起来。添水嫂像抱自己的女儿一样,把水丁抱进村里已准备好的木棚里。这时太阳已经好高了,暖暖的阳光穿透柴片组成的挡墙,穿透添水嫂的肩膀和头发。有许多破碎的阳光落在水丁的身上。添水嫂对着水丁的碎花衣服一时无从下手,她的两滴泪水滴在水丁死了的脸上。泪水也无从选择地滑落了,水丁顺从的睫毛紧紧地闭着。添水嫂灵机一动,从水丁的睫毛开始,一步一步地为水丁清洗身上的污渍。村里人死后,这样的工作几乎都是添水嫂做的,她好像是一位巫婆。水丁的身子洗完了,添水嫂的泪水却再也止不住了。她赶走了爱香,跪了下来,让泪水都滴在水丁身上。添水嫂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拂过水丁的身体,就像是抹着一个刚烧出来的陶瓷。
添水嫂正想着,一个影子晃过她的眼前。那影子是铜天的,他想去帮帮添水嫂,看有什么事可以帮的。村里许多人都出外打工了,根本找不到大的劳动力。孤身一人的铜天总是出现在红白事情的场面上。
路雨看见铜天晃到木棚前,不知道是本能还是其他的原因,她突然大叫了起来。铜天从来没有听到那种叫声,那声音就像狼的一样。村里已经早就听不到那声音了。铜天回头,看见枯坐在院门口的路雨,看见了已经红肿着双眼的路雨。铜天突然发觉,有一股冷冷的东西爬上他的后脊。
太阳爬到溪水中央的时候,干警们来了。女干警又再一次翻动着水丁的身子。添水嫂成为女干警的助手。女干警做得很认真。事情做完了,站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示意添水嫂可以帮水丁穿好小碎花的衣服了。女干警看着那么朴素的衣着,那碎花的花蕾点点滴滴,在阳光下面显得特别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