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达木业有限公司蜷伏在南郊一带旷野上,夜幕垂落的时候,那些厂房就像一排不起眼的鸡埘。现在,胡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开着刚买来不久的雪弗兰小车来找郑振树喝酒。他把小车一直开到总经理室前面的空地上,拎下一瓮金刚刺白酒,走进郑振树办公室。郑振树像一头被铳伤着了的野猪,正扒在积满灰尘的桌子上恹恹欲睡。“税务找麻烦来了?”胡敏把金刚刺酒瓮放在桌子上,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和半塑料袋黄灿灿的鸭舌。“就是去年徐承林拉去的那几张木椅子,他们说我偷税。”郑振树头也不抬,显得有气无力的样子。胡敏听后就大声嚷嚷,“一点鸡巴小事,算什么名堂。喝酒喝酒。”然后在郑振树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出去了。
胡敏在厂房外几畦菜地里拔了三棵大青菜,拿到厨房,让厂里烧饭的女人洗了烧起来。“烧好了端过来,我要和老板喝酒。”
下班前,胡敏给郑振树打过一个电话,以为晚上郑振树会请税务的人吃饭,也想过来搓一顿。不想郑振树没请,只好自己拎了酒来。“晚上本来是要吃你的。你不请客,只好喝我的金刚刺了。”胡敏安排好了厨房女人烧菜之后,拿着两副碗筷又回到总经理室。
看着桌子上的金刚刺酒,郑振树的记忆联系到山上那种到处攀援的藤本植物,深褐色块状的根茎长着尖刺。“这狗屎也成宝贝了。”郑振树不无调侃地说。“都快被挖光了。”胡敏愤愤地说。有些事情变得真是令人不可思议。郑振树想,过去用来当柴烧的金刚刺,现在成了宝贝。金刚剌烧制的白酒,变成了琼浆玉液。胡敏更是洋洋得意,一边揭陶瓮上的泥封,一边说起这瓮酒的不平凡来历。
不多时,厨房里的女人烧了满满一锅咸肉炒青菜上来了。还放了几片鲜笋,用电炒锅盛了送到郑振树的办公室,身后跟着傻孩。女人是傻孩他妈。傻孩他爸是郑振树厂里的漆工,从广西过来,一家人就住在厂子里。
白色灯光下,郑振树和胡敏已就着花生米和鸭舌喝起来了。看见傻孩,郑振树就说,“鸭舌吃一个。”傻孩走过去伸手接过郑振树筷子上的鸭舌。胡敏也把酒杯递到傻孩嘴边,“酒喝。”傻孩就拿呆滞的眼睛瞪胡敏,过了一会,低头在胡敏的酒杯里猛地喝了一口。马上又吞出舌头“啊啊啊”地叫了起来。女人伸手去摸傻孩嘴上的吐沫和鼻涕,再把吐沫和鼻涕擦到腰间的围巾上,很心痛的样子。离开时,女人扯了傻孩一下,傻孩不走,就自己走了。
郑振树的手机响了,是徐承林打进来的。电话那头已经知道税务来过兴达,就开门见山地说:“这些稽查是没事干了,五六万的东西,税啊税的,小题大做。”“他们说犯法了。”郑振树嚅嚅道。“犯什么法,不就是要罚款吗,不理他们。拿着鸡毛当令箭,就知道到我们小企业寻事。”对方呱啦呱啦地说个不停。
胡敏看郑振树的电话歇不下来,就去哄傻孩喝酒,嘴上蹦出一声“罚个卵。”停一会,又蹦出一声“罚个卵。”等郑振树挂了电话,胡敏就说,“卵给他们罚去。”然后举杯在郑振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喝,我们喝酒。一点小事,不管它。”几杯酒下肚,胡敏的脸红了,郑振树的脸也红了。胡敏就显出一副神通广大的样子:公安、检察那边我都有熟人,有事找他们通融一下就是。郑振树就说好的好的。
“他们是哪个部门的?”胡敏突然像记起了什么问郑振树。郑振树答不上来。国税还是地税?税务所还是稽查大队?他们来兴达木业两次了,郑振树只认他们身上的制服是蓝色,是税务部门。至于他们的姓名和职务,是不敢问的,即便他们把证件拿出来给他看了,也只是瞟一眼,不敢看明白的。
“算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事。”胡敏说。郑振树想想胡敏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几万块钱的事,又不是故意的,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么想着,便不再把此事放在心上,与胡敏继续喝酒。傻孩也不离去,把脑袋瓜子趴在桌子上,不时吃一根鸭舌,不时又吃几粒花生米。小脸也让酒喝得红红的。
“我的木头款你是要早点给我的。”喝着说着,胡敏又把话转到了货款上。
郑振树借着几分酒兴,答得也爽快:“等目前这批啤酒桌交货,钱到账上了,就把你的木头钱付清。”
“要多长时间?”
“顶多一个半月。”
“好。就容你一个半月。”说着,两人又举杯干了一下。
粘稠的夜色在南郊一带越聚越多,除了地虫的几声呜咽,四下静谧。亮着灯光的总经理室仿佛一只丢弃在路边的灯笼,被无限的黑暗包围着,若隐若现,欲灭不灭。一瓮高度金刚刺酒被喝得精光,两人醉眼朦胧。咸肉炒青菜也吃得见了底,电炒锅发出“叭吱叭吱”的声音,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味和油烟味。傻孩拿走了他们剩下的几根鸭舌,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
装配车间里,还有几个计件工的身影像剪纸一样被无声的灯光贴在粗糙的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