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一支羽翎箭射向了大杨树上的老鸹窝。“哇——”,趴窝的老鸹惊叫着飞起。“嗖——”,又一支羽翎箭射穿了老鸹,老鸹栽落坠地。
放箭的是位走马骑射的十六七岁少年——这位勇武孺子就是本埠赫赫有名武行赵家的三少爷,大号赵承斌,乳名双全。这小子自幼随父习武,马术、箭技和枪法都有些功夫。
时令正是1930年深秋,赵老三走马飞骑,箭穿飞鸟,正玩得尽兴。突然横里冲出一匹快马,惊了他的坐骑,“雪里红”一个起扬,高竖前蹄,掀翻了赵老三,摔了个四仰八叉。赵老三恼羞成怒,挺身跃起,持枪相向,见来者是大哥赵承文,即刻息怒窘笑,硬着头皮等着挨训。
赵承文解下挎身包袱,扔给赵老三道:“赶快更衣,速去关爷家订亲过礼!”
赵老三接住包袱,愣眉愣眼,不情愿地支吾:“我,我还小哪……”
“小什么小?我十五岁都结婚了!”赵承文不容置疑,“是你说了算,还是爹说了算?!儿女婚姻,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快快更衣前往——我得赶紧去张罗……”赵承文不容分说,紧忙勒马掉头,催马奔去。
赵老三父命难违,只得更衣……不曾想,此一去便惹出祸端……
说起来,这赵家原本是京城前门天桥的武行世家,却与官宦门第关家成为主仆世交。关家为满族瓜尔佳氏旗人,原本守在京城坐享“皇粮俸禄”恩养。乾隆爷“唯恐满人汉化”,谕旨一批旗人迁返祖宗发祥的龙兴之地学农耕、练骑射、传族俗、通满语,习满文。关家祖太爷以“佐领”身份戴大红顶子来到“阿勒楚喀”(阿城)西沟,跑马占荒,建起红旗老屯。赵家祖太爷原是关家护卫,随迁来此成为护院炮头,两兄弟也成了关家炮手。后来,在与打劫关家的马贼(土匪)拼搏时一死一伤。尔后,赵家后辈三兄弟也在救护被“绑票”的关爷时阵亡两个。为此,关家立下“关赵结义,世代交好”的祖训。而今到赵爷赵忠信这辈已是第四代了,有些武功的赵家次子赵承武仍承袭为关家护院队炮头。
赵家此辈三子,长子赵承文、次子赵承武是大老婆所生,三子赵承斌言说是二娘生养。孰不知,当年赵忠信伴护关爷关传富跑崴子(去海参崴做买卖),病危被白俄姑娘解救,恩爱成婚,生下仅高鼻梁酷似母亲的混血儿赵老三。没承想,白俄女因产后风丧命。赵爷带回老三交不生育的二夫人哺养,称二夫人亲生。赵老三倍受赵爷宠爱,取名为“斌”,寓意文武双全、智勇双全,乳名亦唤“双全”。从小教文习武,指望他光耀门庭。而今,在阿城地面,赵家已是富门大户,与关家不相上下,赵爷也与关爷平起平坐。可是,赵家人骨子里仍存留忠仆义奴意识。桀骜不驯的赵双全看不惯关家老爷“牵犬驾鹰”、颐指气使的主子派头,时有不恭,常受父责。他暗下决心,要独立人格,励志强胜关家,出人头地。
赵老三与关家小女关玉洁是父辈指定的娃娃亲,要摆脱“主仆”羁绊的赵老三虽不情愿,却不敢拗违。在“好汉占九妻”的年代,他对包办正妻也不在乎。
关家今日则是双喜临门,小女定亲过礼,关爷纳妾娶小。这关家虽说富庶,却是人丁稀少,四代单传。祖训要人丁兴旺,多妻多子。他虽娶了五房老婆,却仅生二子,三房生长子关世贵,四房生次子关世雄。问卜求签算定他六妻三子,老得贵子。年逾花甲的赵爷更热衷娶六姨太。二少爷关世雄从小娇生惯养,放荡不羁。他厌恶老父纳小,更不愿胞妹下嫁赵老三,他满心思要靠胞妹联姻富豪权贵,攀上高枝儿。奸猾的他要从中作梗使坏,达到“一石二鸟”目的……
长袍马褂焕然一新的赵老三驱马驶来关家大院,故意守候门前假装为马梳鬃理毛的关世雄热情迎接,引领进院,声称赵老三风尘仆仆,灰土蒙脸,指引他去洗漱室净面。赵老三客情地承蒙关照,忙奔进门房旁的洗漱室。守门的丫环已被关世雄支走。赵老三拉门闯进洗漱室,不由惊呆——
洗漱室里,关传富要纳娶的六姨太白雪梅正坐在大木桶里净身沐浴,裸露着洁白晃眼的身子。白雪梅回眸瞥见进来了生人男子,吓得惊叫一声,慌乱中扳倒了浴桶,赤身裸体瘫软地上,挣扎难起,痛苦呻吟。赵老三误认为是要定亲的关玉洁,慌忙上前搀扶。“咣当”一声,门被踹开,关世雄引来了老父关传富。本不情愿嫁给老关头的白小姐借机做戏,搂抱住赵老三。关爷暴跳如雷,愤抄笤帚,扑上去劈头盖脸地将二人暴打一顿,扔下笤帚,摔门而去。
坐候堂屋与亲友天南海北闲侃的赵忠信被关世雄叫出,密告此事。
赵爷大丢面子,气急败坏地揪耳将赵老三扯回家,罚跪责打。赵老三本不愿定亲,一心想外出闯荡,明知中了关世雄的奸计,也不辩解,倒想借机顺水推舟,浪迹江湖。好脸儿的赵爷为对关家和外面有个交代,将老三暴打一顿,欲逐出家门。二娘心疼,苦苦哭劝老三认错,去关家赔礼赎罪。倔强的赵老三梗梗着脖子,死不低头。这更激怒了赵爷,一顿棍棒将赵老三打出家门。赵忠信的本意也想让他出外历练历练,磨磨他任性骄纵的脾气,哪怕撞个头破血流,摔打得遍体鳞伤,也要让他明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江湖险恶。料定他混不了几日,就得垂头丧气窝回来,跪在家人面前,服服帖帖地认错认输,那可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赵老三生性逞强好胜不服输,拖着伤身子,梗梗着脖子,拐拉拐拉地沿街走向郊外,头也没回。他咬牙发誓,不闯出个名堂来决不回家。
镇郊街口,二娘颠着小脚和牵马的丫环追上了赵老三,饮泣查看伤势。
赵老三蛮不在乎,调侃道:“习武人受这点伤算个啥,只是揉揉皮子,挠挠痒痒,松松筋骨,活动活动手脚而已。”
二娘哭笑不得,将装有衣服和大洋的包袱系在赵老三身上,语重心长地叮嘱:“双全啊,别跟你老子怄气较劲儿,出外逛个十天半月的,花完钱就麻溜回来,老子早也消气了,咱再设法去关家说和……”
赵老三默不吭声,“扑通”跪地,合掌向二娘拜了三拜,磕了个响头,起身拉过“雪里红”,纵身上马,梗梗着脖策马奔去,头也没回。
二娘搌泪哀叹:“这小子太犟啦,认死理儿,一条道跑到黑,只怕是撞上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回哇……”知子莫过母,二娘虽不是老三生母,却是从小把他拉扯到大,对老三的脾气秉性摸得透透的。
赵老三纵马一路飞奔,他打算去哈尔滨投靠二哥说的“道义讲武堂”。他策马刚驶过阿什河桥头,突然,路中间拉扯起一根粗绠绳,“雪里红”绊失前蹄,栽倒侧翻。赵老三被甩到路边,还没回过神儿来,就被两个蒙面汉子按个嘴啃泥。蒙面汉报号“穿山甲”,是帽儿山马贼(土匪),声称“留下钱财,放条生路”,一把扯下赵老三的包袱。正当劫匪解包袱翻看财物时,赵老三蹿起,三拳两脚,将二匪打倒,扯起包袱,拉马就要逃窜。突然,路边树后又蹿出两个大汉,端着老洋炮挡在赵老三面前。赵老三望着黑洞洞的枪口,理智地忙拱手递上包袱,点头哈腰赔礼:“小的认栽,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好汉。小的甘愿舍财,恳求各位大爷放生……”一个脸上有麻子点的劫匪一把掠过包袱,瞪了赵老三两眼,厉声道:“报个蔓儿——”
赵老三听二哥讲过一些匪事,略通一些匪道上的黑话,明白“报蔓儿”是通报来路姓名的意思,忙说:“小的是阿城赵家老三,名唤赵承斌,家父赵忠信和二哥赵承武也许跟各位大爷有过一面之交……”
麻脸匪轻哼了一声:“看来你这小崽子倒会点武把抄儿,撞上我,算你小子有福——靠窖吧,跟着大爷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怎么样?”
赵老三知道“靠窖”是投靠入伙的意思,可他赵家有“沦为乞丐,不事盗匪”的祖训,便谎称自己在哈尔滨道义讲武堂习武,等满师出道后,再来靠窖。
麻脸匪可能是看在赵家名望,也或许是与赵父及赵老二有过交往的分儿上,没有再为难赵老三,下令留包留马放人。刚才遭打的两个小匪撒气地冲赵老三擂了几拳,踹了几脚,慌忙追随麻脸二匪溜了。
赵老三恨恨地盯视四个马贼渐渐远去,咬牙暗暗发誓“此仇必报”,狠歹歹地跺了两脚,啐了两口,一瘸一拐地朝哈尔滨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