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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林木蓊郁的鸡公山裹在浓雾中,雾是流动的,像乳白色的波涛,群峰有如漂浮在茫茫海上的礁岛。

蒋介石昨晚就从信阳上山来了,夜里就在当年外国人为孙中山建造的别墅里下榻。这是一座看上去十分普通的石头房子,窗子又小又少,采光不算好,像中世纪古堡建筑。在鸡公山各种风格的西洋别墅群里,它并不出众。

陈诚相中的正是它的普通,还有坚固和隐蔽,征用之前又特别在下面挖出了地下室和通道,危机时,主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暗道出去,在大山褶皱里神秘地消失。陈诚试图将鸡公山孙中山别墅当成武汉保卫战的前沿指挥机关,故此强化了工事。

这种战时功能,对当年的孙中山并不适用,况且孙先生只来过一次,都未曾住过一夜。而战乱中的蒋介石也看中了它的隐蔽性。鸡公山起伏的山坳间,星星点点地散布着三百多幢别墅,当初多为各国使领馆、传教士、洋绅所建,作为大别山余脉,鸡公山虽然海拔不高,却雄劲跌宕,这里林翠泉清,树障如翳,又与众多意大利式、荷兰式、哥特式别墅混杂在一起,日本人一般不会到鸡公山顶上投炸弹,从中立角度看,也相对安全。

在日本人占领徐州后兵锋直指武汉的1938年5月,蒋介石亲自选定在鸡公山召开前线将领会议。

此时华北北面、东面的日军,作战飞机的半径都可以覆盖鸡公山地区,以至于昨天夜里,蒋介石总觉得枕下有隆隆声滚过,疑是日本探子侦知他上了鸡公山,或来侦察,或来空袭。他的忧虑并非庸人自扰,此时翅膀上涂着红膏药的日本飞机编队正在北方天空掠过,在空中掩护下,日本第14师团机械化部队、骑兵、步兵汹汹而来,战车隆隆,尘埃蔽日,不过距鸡公山尚远。

蒋介石早起到门前孤松下一站,才顿觉释然,那隆隆声原来是后山山涧的一条幅宽不大的瀑布,因离得近,才觉吼声如雷。

昨夜一场细雨淅淅沥沥地直下到天明。拂晓时分雨住风歇,天有放晴的征候,山间水气很重,也许根本就是浓雾,被山风鼓荡着,在山谷间奔腾,对面的报晓峰时隐时现。

一身睡衣的蒋介石吁了一口气,盖满苍苔的山石很滑,卫士上来搀扶,并想把他常穿的那件军用斗篷给他披上,蒋介石摆手示意,表示不用,卫士退到一边。

蒋介石清清嗓子,伸了伸腰,想在松下有限的空地上打一回太极拳。时光在缓慢的动作中流淌过去,山谷间云雾渐渐散去,太阳从山隙中探出一抹腥红,幽深的峡谷里竟现出一道拱桥般的彩虹。

蒋介石一怔,一个白鹤亮翅,他的右手停止在半空中。他仿佛看呆了,雨后彩虹,这是什么兆头?

背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被西方记者称为“有教养、有风度”纯西化了的宋美龄走了过来,天色虽早,她已经一丝不苟地梳妆过了,身上散发着紫罗兰香水的味道。她显然怕外面雾气重,还特别在肩上披了一件罗斯福总统送她的苏格兰式披肩,羊毛轻软到一松手就会飘上天的地步。

蒋介石收了拳,露出了笑容,望着夫人身上的一袭银色旗袍,他油然记起了11年前在上海十里洋场美琪大饭店举行婚礼宴会时,她穿的就是夺人眼目的银色旗袍,茉莉花色的柔纱披肩,真快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蒋介石娶的可不是一只花瓶,可以说是事业的襄助者。宋美龄从嫁给他那天起,就没想当一个贤妻良母式的全职太太,她要成为西方第一夫人那样的角色,否则她何必选择蒋介石?从1928年蒋介石复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之日起,宋美龄便与丈夫形影不离,陪同他巡视各省、视察战地,为蒋介石保管机密文件,处理机要文电,摘录每日外国报纸、刊物要闻,并负责解释西方政治、经济状况,遇有外事活动,夫人又是他最可信赖的翻译,她事实上成了蒋介石不可或缺的执政助手。最叫蒋介石没齿难忘的是,在1936年那波诡云谲的日子里,宋美龄以一个女人纤纤之手,推转了历史的车轮,如果不是她动员蒋介石的澳大利亚籍顾问端纳先去西安活动,随后自己又毅然亲自飞往西安去斡旋,去影响与她私交甚厚的张学良,西安事变也许是另一种结局。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蒋介石才在日记里明确表白:“余死后,愿与爱妻美龄同葬于紫金山栖霞寺。”又说:“凡认我为父者,只能认宋美龄为母。”这是对儿子蒋经国、蒋纬国的告诫。

不过,蒋介石在夫人面前展示的,向来是淡定从容,他在下级面前,也尽量做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神态。在去年年底南京失守后,他曾对忧心忡忡的陈诚说过,镇定自若这是领袖必备的品质和风采。

只有与他朝夕共处的宋美龄深知他内心的焦虑和压力。台儿庄大捷,对提振士气、鼓舞民心,当然是一剂兴奋剂,但现在看,也仅仅是一支兴奋剂而已,局势不容乐观。

日本人在攻占上海、直陷南京后,又夺得战略要地徐州,此时的意图再明白不过了,其兵锋所指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大武汉。日军先后调集9个师团、3个旅团和航空兵、海军陆战队,分别沿长江两岸和大别山北麓合击武汉。日本大本营决定把战争推向武汉,更重要的考虑是,把夺取武汉作为迫使中国投降的机会。

南京弃守后,虽然国民政府西迁重庆,但蒋介石始终坐镇武汉,政府机关和军事统帅部也一直在武汉,蒋介石要向国人宣示,他将要在武汉与敌决战。

在蒋介石登上鸡公山之前,日军以主力沿淮河进攻大别山以北地区,以一个集团军沿长江西进。土肥原贤二率14师团作为先锋,进逼归德、兰封,威胁开封、郑州,武汉大会战迫在眉睫。

宋美龄知道,蒋介石必须保住武汉,再退,就只好退到西南大山里去了,脸面还在其次,一败再败,民心将不堪收拾!她昨夜听蒋介石说梦话,竟然那么清楚,他喊了一嗓子:“我蒋某人斩马谡的本事还是有的!”宋美龄明白,大敌当前,最让蒋介石沮丧的是党国高层和武装力量间的内耗,说通俗一点就是窝里斗。派系林立,政出多门,过去十几年,且不说与阎锡山、冯玉祥这些异己势力的争斗,与桂系、粤系、川系军阀的明争暗斗,就是国民党内,又何曾消停过一天?胡汉民、汪精卫,还有西山会议派,走马灯一样跟他捣蛋,他还要对付崛起的中共势力,这已经够他应付了,如今又来了东洋鬼子!难怪蒋介石说自己命途多舛,是上帝罚他下来受罪的。

但被苦苦煎熬着内心的蒋介石,却很少对人洞开他的内心世界。有些时候,宋美龄也只是揣摩、推测而已。

有人在《大公报》上公开扬言,说蒋介石与宋美龄的结合是政治婚姻,为此,宋美龄很生气,虽然她潜意识里不可能不对蒋介石炙手可热的权位倾心,她一直存有女中丈夫的宏大抱负,而背靠委员长这棵大树,她才可能如愿以偿。只不过她仍对“政治婚姻”的定调反感,她嫁给蒋介石的时候,他的权力虽还没有达到巅峰,但大势已定,所以当党内大佬张静江受宋蔼龄之托为她作媒时,一开始她曾反感,比她大十岁倒不是主要障碍,传说他花天酒地,害上杨梅大疮,致使头秃齿落,他怎么与一表人才的留学生刘纪文相比?也许大姐宋蔼龄说得对,留学生算什么,满大街扫梧桐叶子一样多,潇洒漂亮顶饭吃吗?放着总司令夫人不当,不是傻瓜吗?跟上他,将来就是中国的第一夫人!第一夫人的欲望压倒了她曾经追求过的爱情,她为刘纪文争得了南京市长的肥缺之后,心安理得地与刘纪文解除婚约,同蒋介石走进了上海慕尔教堂,在余日章牧师主持下,开启了她第一夫人人生的大门。

宋美龄从9岁起就追随大姐宋蔼龄和二姐宋庆龄漂洋过海到美国佐治亚州的威斯里安女子学院就读,她的聪明、任性和不达目的不止的精神,从小就极为突出,连父亲宋查理都说过,她日后必不同凡响。走到今天这一步,宋美龄觉得是应验了父亲的预言。

此时她从气定心闲的委员长脸上,仍能感到隐隐的杀气。去年年底杀韩复榘也许只是个开始。

她很同情丈夫,不拿出点手段是不行了。民族存亡之际,有多少人还在争地盘、保实力,父母官忙着发国难财,带兵的不忘吃空饷,日军没到,一溃千里,唉,难怪他做梦都想杀人祭刀。

蒋介石温和地看了一眼宋美龄,说:“鸡公山不高,却也别有洞天呢。”

宋美龄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嘛。若不,能给国父在这里建一栋别墅吗?”

蒋介石披上斗篷,他说:“好像中山先生并没到这栋别墅住过。我想,他不会喜欢这种格局,有点像森严壁垒的古堡。”

宋美龄笑了,认同他的说法:“也许,当初的设计者就是为你日后登山指挥抗战预设的。”

蒋介石笑了,“那此人可是刘伯温再世了。”由鸡公山,他不由得想念起浙北德清境内的莫干山来,那是他心仪的地方。

他问宋美龄,鸡公山与莫干山相比,哪个更好?

宋美龄说,两座山虽地分南北,却真有很多相似处。不过看风景首先取决于心境。

蒋介石默然点头,有点黯然神伤。莫干山作为春秋末期吴王阖闾派干将、莫邪铸雌雄宝剑之地,名气更大,也许因为离上海、杭州近,自1890年被法国传教士推崇建别墅以来,成了洋人、达官贵人们的“上海后花园”。

叫宋美龄不时回味的,更因为那是当年她与蒋介石度蜜月的所在,那座二层石砌小楼充满情调,清、幽、静、凉的莫干山时常进入梦乡。照说,鸡公山的风景并不比莫干山逊色,但此时国难当头,她也好,蒋介石也罢,恐怕都没有游莫干山那时的雅兴了。

他们沿着林下铺满落叶的湿漉漉小径漫步,宋美龄时而采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时而撷一支刚拱出松土的蘑菇,两人谈论的都是花鸟泉林和养生的话题,仿佛他们真的是到鸡公山来消闲度假来了。

宋美龄边走边娓娓诉说,她说鸡公山名气并不大,与五岳不能比,就是与峨嵋山、五台山、武当山、九华山、龙虎山、三清山这些释道名山也不能比,但它雄踞于武胜关、九里关之间,以它的小巧、深幽和风韵天成的瑰丽自成气候,一枝独秀,她把它比喻成“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小家碧玉。

对这个比喻,蒋介石很是赞同,宋美龄的感知就是与众不同。

随后,蒋介石吟了两句诗:“三伏炎蒸人欲死,清凉到此顿疑仙。”他说这是古人专门为避暑胜地鸡公山赋的诗。

原来蒋介石并非对鸡公山一无所知。宋美龄惊诧之余笑道:“讲起国人掌故,我可是自叹不如了。”

蒋介石并不觉奇怪,她是喝牛奶和洋墨水长大的嘛。

远远的,人高马大的侍卫长王世和和矮胖的侍从室秘书竺培基站山崖边守候,蒋介石问宋美龄现在几点了,宋美龄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挽着他的胳膊往回走,说该吃早餐了,从前线应召上山开会的将领从昨天起已陆续到达了。

孙中山别墅一楼有一间大客厅,但也容纳不下多少人,昨天竺培基差人把沙发都移到走廊,客厅里摆了些可移动的椅子,显得有些拥挤,这也算这里最大的会议场所了。

早饭后,分散在鸡公山各别墅里的将领们陆续赶到中山别墅。蒋介石走进会议室,身后跟着陈诚、何应钦、白崇禧、程潜这些要员,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因病缺席,白崇禧特地代为告假。

走在最后的是侍从室主任林蔚和作战厅长刘斐。

小学生一般挤坐在客厅里的将领刷一声起立,人人右手托着军帽,表情严肃。蒋介石抬起右手,向下一压,众将领落座。

蒋介石站在那里,环视一周后问:“都来了吗?”没人回答,也无须回答。

今天,除第5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因为旧伤复发缺席外,暂代战区司令长官的白崇禧以下,副长官兼11集团军司令李品仙、第2集团军孙连仲、第5集团军于学忠、第17军团的胡宗南、第19军团的冯治安、第24集团军的顾祝同、第26集团军的徐源泉、第27集团军的杨森、第28集团军的刘汝明、第29集团军的许绍宗、第33集团军的张自忠,以及45军的陈鼎功、71军的宋希濂、16军的李韫珩、43军的沈克、73军的王东原等,悉数到场。

陈诚亲自统帅的第9战区,实力也相当雄厚,包括由薛岳为总指挥的江北兵团,和张发奎指挥的江南兵团,罗卓英为卫戍司令的武汉部队及郭忏的武汉警备区。机动作战部队有孙桐宣的第3集团军、吴奇伟的第9集团军、李延年的11军团、商震的20集团军、王缵绪的29集团军、卢汉的30军团、汤恩伯的31集团军、关麟征的32军团、王敬久的37军团,另附俞济时的74军、陈安宝的29军、霍撰彰的54军、万耀煌的第9军、黄国梁的37军,这些将领也一律到会,会场上将星闪耀。

蒋介石看一眼坐在前排的42岁的薛岳,他此时是第1兵团司令,他个子不高,窄额头,高颧骨,典型的两广人相貌。走路快,嗓门也很大,以能打仗著称,蒋介石不能不倚重他。薛岳可是老资格,早在1922年,他就和叶挺、张发奎分任孙中山总统府警卫团1、2、3营营长。而且当年6月在陈炯明发动叛乱时,是他保护并护送宋庆龄逃离险境,至岭南大学校长钟光荣寓所,随后又登永丰舰护卫孙中山,在孙中山危难之时,蒋介石也星夜从上海南下,到永丰舰上听总理调遣,危难见真情,从那时起,他就对薛岳心存好感。

蒋介石的目光似无目地地巡视一周,最后定格在坐在窗下的龙慕韩身上,看得他有点发毛。龙慕韩军阶不高却很显眼,他自称自幼仰慕刘邦帐下大将韩信,乃有此名。他虽只是个少将师长,却声名远播。他相貌出众,善讲演,会唱京戏,大背头闪亮,鬓角修剪得很讲究,连指甲都保养得光滑、滋润,甚至涂指甲油保养,在军中有名,连蒋介石都有耳闻,故特别多看了他一眼。蒋介石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油头粉面的人。蒋介石信奉曾国藩的识人术和御人术。他与部下见面、交谈,习惯于观察这人五官是否端正,是否大气,交谈中,凡阿谀奉承者、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者、其貌不扬者,都很难被重用。他用他的识人术,得了很多人才,但也漏了些英才。

蒋介石收回目光后说:“在座的各位,除了薛伯陵和几位军中元老,大多出自黄埔,薛岳虽不是黄埔出身,黄埔未创时,就是国父中山先生的警卫营长了,北伐名将,向来为党国所器重。”

薛岳这人,确为蒋介石所倚重,他用兵奇诡凶狠,在历次围剿中共苏区时,他都是急先锋,让对方吃了不少苦头,为此赢得了“老虎崽”的称号。

他所以器重薛岳,是他对中日战局的分析,令蒋介石在内心折服。那是南京失守后,薛岳曾讥笑日本人没有大战略家。假如日军血洗南京前,在长江上预备两个精锐师团为生力军,南京一下,立即在空军掩护下、在海军护卫下,沿江上溯,直下武汉、重庆,是轻而易举的,犹如韩信直取三秦,李靖之擒颉利,蒙哥直下江南,便是这种摧枯拉朽气概!彼时中国在上海、南京两战中,200万主力军损失在百分之七十以上,哪有还手之力?可惜日本人错失良机。

这番令蒋介石后怕的议论,无形中提高了薛岳在委员长心目中的地位。

蒋介石在这种场合独树黄埔,其实很不合时宜,连陈诚都感到不自在。在场的杨森、王缵绪是川军,卢汉是滇系,还有西北军的张自忠、东北军的于学忠,连地位很高的白崇禧也属桂系,派系多如牛毛,当此全民抗战之际,理应戮力同心,听了有着明显帮派味道的话,哪个心里会舒服?

蒋介石为什么在这里如数家珍地说起黄埔生?是因为有些人吃饱了饭总爱嚼舌头,说他不公平,偏爱黄埔,不过他隐去了别人对他重用浙江人的诟病,蒋介石理直气壮地说:“我是黄埔一校之长,我岂能不爱黄埔?”

对他的自卖自夸,非嫡系肯定反感。白崇禧就和卢汉交换了一个不屑的眼神。

蒋介石也许意识到了什么,或者原本就是拿黄埔说事,所以话锋一转说:“我这么说,是希望黄埔诸位应自尊自爱,更应舍生忘死报效国家,不要躺在黄埔旗下吃干饭。王铭章将军不是黄埔出身,可率领川军健儿在台儿庄血战,直至全部壮烈殉国,他才是大家的榜样!不要以为出自黄埔就可以高人一等了,要看你对民族的贡献!”

话又拉了回来,很巧妙。这一说,非黄埔系的将领气渐渐平了。

蒋介石接着说:“可你们也得让我爱有所值、爱有所终啊!大家既是黄埔出身,就一定记着校门前的对联吧?”

这一提示,在场的黄埔精英们几乎同时高声喊出“升官发财行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

这是1926年黄埔四期生入校时由蒋介石亲自改定的,正与孙中山题的校训“亲爱精诚”相匹配。

蒋介石很满意,他说:“记住就好。旧时讲,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民族危亡之秋,是各位为黄埔争光、为民族献身之时了。说来痛心,5月19日,我们不得不放弃徐州,我以15万之众,不能歼灭两万被围之敌,这是千古笑柄!不要以为一个台儿庄大捷就一俊遮百丑了。”

战争之初,蒋介石还对自己的嫡系部队满怀信心,那毕竟是靠德国顾问团为他培训的,并且配备了德制武器装备的部队,他曾为此叫奉命在老家溪口硏读史籍、习书法、写留学苏联回忆录的蒋经国放心。

可事实证明,他的军队不堪一击。

在座的都不敢看蒋介石的眼睛。这是刚刚发生的事,人人明白当今的困局。徐州失守,进而使日寇长驱直入豫东平原,未来战局谁也乐观不起来。

顿了一下,蒋介石又说:“我睡不着觉时就想,战争失利,作为最高统帅,我第一个有罪过,我们对不起死难的官兵和同胞,对不起国家,尤其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回想南京之战,誓言与南京共存亡的唐生智,仅守了两天,便弃城而逃,致使溃兵自相残杀,南京百姓遭到灭绝人寰的灾难。摸摸我们的良心,不惶愧吗?再以徐州为例,趁台儿庄大捷之际,我又调集20万大军,总共60万,准备与增援的日军30万众在徐州决战,后来德邻认为我集结大军于平原地区,正是为敌方机械化部队提供了聚歼机会,不该不自量力地拼阵地战,打消耗战,所以我才下令撤出徐州,但我始终以为,我15万众未能灭敌2万而感无地自容。我在庐山讲过,古人所谓深沟高垒,虽不能守两三年,至少守一两个月,不能守两三个月,至少要死守一个星期吧?我们虽无局部必胜把握,至少要给敌人以重创!别再让我失望,让四万万民众失望了,我愿与诸君共勉!”

是表态效忠的当口了,众将不约而同起立,参差不齐地呼喊出“为国尽忠,在所不辞”之类的口号。

蒋介石摆手示意大家坐下,他说他不希望再有韩复榘,他说:“我说过多次,不舍得战场杀将,可有时候是要开杀戒的,这是被逼的!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令人扼腕,马谡毕竟是将才。我们究竟有几个马谡值得我挥泪?”

这话可太重了,不知会刺伤多少人的自尊,响鼓也要重槌,蒋介石故意在激将。这话令在场众将听得悚然心惊,大气不敢出,危坐静听。尽管大家心里都明白,杀韩复榘有排除异己之意,当年他通电拥护张学良兵谏,并力主讨蒋杀蒋,恐怕早就种下了祸根。但蒋介石杀他却师出有名,日寇还没到,韩复榘便丢下济南、山东仓皇逃窜了,按律也当斩哪!

蒋介石目光对准了邱清泉,此人看上去年轻气盛、英武干练。他虽只是200师的少将师长,却相当得宠,200师是蒋介石的心肝宝贝,几百万军队中唯一一个机械化装甲师。

蒋介石指着邱清泉对薛岳说:“薛伯陵,我只有一个纯德国式装备的装甲师,这次也投上来归你指挥了,我不用说,你也能体会我的良苦用心了。”

薛岳起立:“职司明白。”

邱清泉起立仰头大声表态:“愿为党国竭尽忠诚!”

蒋介石算开了账,据他的统计,日寇举国共有34个师团又6个旅团,如今只留两个师团守卫本土,其余32个师团全部投到中国战场上来了,可见倭人亡我之心是何等强烈。我们还能不背水一战吗?日寇发动侵华战争初期,动员兵力167万人,现已伤亡40万,我们的兵力由100个师扩展为当今的200个师,兵力占上风。

蒋介石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何应钦说:“在南京军事会议上,有人预言,以我们的武器装备,抗战最多能坚持三个月,三个月后如无外援就打不下去了。现在我们打了快一年了嘛!越打士气越旺嘛!”

这既是给部下打气,更是借机敲打有亲日倾向的何应钦。

在座的谁都知道,何应钦虽有过悲观判断,也不至于被蒋介石在大庭广众面前算旧账,蒋介石是记仇的。当年杨虎城、张学良发动西安兵变,何应钦居然不顾宋美龄和元老们的反对,调兵遣将,扬言要炸平西安,名目上是讨逆救蒋,明眼人都看得清,他是想借机激变,加速张学良处死蒋介石的步伐,或让自己的飞机炸死他,其用心之险恶,蒋介石心知肚明,虽不好挑破,对他从此不再视作心腹。

何应钦又何尝不知道蒋介石心里在盘算什么,现在拿他对抗战前景的悲观估计说事,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好听凭奚落。他很尴尬地应声,承认自己是鼠目寸光!

蒋介石继续阐释他的论断,中国的优势是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而日本是资源贫乏的岛国,战争拖得愈久,敌愈疲困,难以为继。只要坚持,敌人最终难逃亡国亡种之命运。蒋介石方才还称撤出徐州是千古笑柄,这会又强调,日军在徐州围歼我主力的计划落空。他提醒大家,日寇占我武汉,非在一城得失,而意在迫我投降。

他这个分析,还是说到了点子上了。

接着蒋介石下达了保卫大武汉的命令。虽然这次抗击行动由李宗仁的第5战区和陈诚的第9战区协同作战,事实上蒋介石加委陈诚为武汉卫戍区司令后,等于委以重任,使其发挥更大作用。

对蒋介石与陈诚的特殊关系,人人心知肚明,陈诚号称是蒋介石的影子,连讲话、走路姿势都摹仿蒋介石。蒋介石在给阎锡山的信中,曾有“中正不可一日无辞修”之语,传得尽人皆知。更何况,也许陈诚该叫蒋介石为“干岳父”呢,因为他的夫人是国民党元老谭延闿的女儿,被宋美龄认作干女儿,这门婚事又恰是宋美龄玉成的,有了这层关系,谁敢对陈诚小视?

经过调整,武汉四周大军云集。蒋介石集中了14个集团军和军团,共47个军,作战飞机200架,舰艇30多艘,总兵力达100万,规模和决心都属空前。

蒋介石的部署是,李宗仁大军由东向西,攻日军包围圈侧后方,陈诚则指挥薛岳和张发奎两兵团由西往东打。

最后蒋介石训诫将领,要维持国家命脉,就得死守武汉,武汉不能轻易弃守,他本想说固守时间越长越有利,但又改口说,誓死守住武汉,寸土不让!他生怕他这松一寸,下边就敢松一尺、一丈。他也强调,守武汉而不战于武汉为上策!

白崇禧、陈诚代表众将表态,绝不辜负党国重托。

蒋介石最后说:“具体怎么打,一会儿刘斐下达作战命令,我不讲。你薛伯陵绰号不是叫老虎崽吗,拿出虎威来。我在武汉会战中投入百万兵力,对付日寇9个师团,大约25万人,兵力无疑占有优势,武器是劣势,我们同仇敌忾的心,应该是最大优势吧?兵家讲以一当十,我们以十当一,这就是我们的另一种悲壮!”

他的话令与会者无不动容,个个肃穆悲壮。

刘裴说:“日军在南、北、西路,想对武汉合围。北路战斗力强于南路,北面是第3、第10、第13、第14、16师团,南路是第9、第27师团,27师团是三联队师团,而101、106两个师团是后备役乙种师团,北面日军只需对西面作战,而南路日军必须对西面我二兵团、南面我一兵团作战,我看敌人使用兵力是本末倒置了。现在北面打先锋的是14师团土肥原贤二。”

蒋介石插话,说土肥原是9·18事变和策动华北自治的主谋,现在,土肥原孤军深入,胆子不小,实际他已陷入我军包围,他不怕成为台儿庄第二,不妨试试!

将领们又都露出自信的微笑。

蒋介石说:“我们应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志,这是存亡盛衰之道。战争本无幸胜之理,唯能坚持到底者胜!”

蒋介石此时作为抗战领袖,时势、威望和人心向背,他觉得游刃有余了,说起话来也增加了底气。如在前些年,今天的好多重话是不宜出口的。彼时又要对付裂土割据的各路军阀,还要防范党内各派别的异动,更有中共割据势力令他寝食难安。卢沟桥事变,似乎以民族大义理顺了一切纷繁的关系,此时是他干得最顺风顺水的时候。有人背地里说蒋介石会玩弄登龙术,蒋介石在肚子里难免骂“娘希匹”。他自认为忠诚、不惧风险,陈炯明叛乱后,炮击总统府,逃难的孙中山孤悬茫茫海上,蒋介石闻讯,自上海启程,以飞蛾扑火之决心迎难而上,前往广东,登上永丰舰护驾,一连56天侍立于中山先生之侧,你别人有这个自我牺牲精神吗?在孙总理落难日子里,蒋介石能冒死相助,共渡难关,孙中山对他刮目相看,这是很自然的事。何况蒋介石自视刚直不阿,并不留恋官职权柄,在广东任军职期间,他居然13次辞职,不顺心就撂挑子,性格倔强一至于此,就是明证。

有一次宋美龄委婉地告诉他,胡汉民曾对戴季陶说,蒋介石因为拍孙大炮的马屁,才成了他的接班人。蒋介石嗤之以鼻,他翻出了1921年他写的《上总理书》给夫人看。这是宋美龄对他另眼相看的起始。在这份上书里,蒋介石可不是拍马屁,他居然敢针对孙中山出任非常大总统一事提出质疑,他指出,这是以总统府与北京政府的对抗,重在外交,但革命要依靠内部团结,不应借重外交和看外国人眼色,因为外国人都是不可靠的。

宋美龄当然无从判断蒋介石此论的正确与否,但这种敢与孙大炮抗争的勇气,至少难能可贵,而据她所知,在权威的总理面前,党内以唯唯诺诺、见风驶舵、明哲保身者居多。

散了会后,将领们星夜下山,奔赴各自的防地。蒋介石单独留下几个人约谈。

趁午休时,宋美龄也没有忘记陪蒋介石去教堂做弥撒。

一上山,宋美龄就打听明白,鸡公山主峰下,坐落着一幢哥特式建筑,那是美国传教士庇尔建的圣·约翰教堂。

蒋介石本不信教,在他初见未来老岳母倪桂珍时,老太太告诉蒋介石,我们全家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希望你也能入教。宋美龄嫁给蒋介石之前,要求他的第一个承诺,也是要他必须皈依基督教,接受洗礼。他果真在宋美龄父亲宋嘉树的教堂里,由江长川牧师施洗,信了西教。如果说那时有勉强成分,不得已而为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认真研读了《圣经》后,宗教的因子已经潜移默化地渗入他的内心,化成了自觉,虽不敢自称是模范教徒,用宋美龄的评价说,也算虔诚了。所以每次去教堂做礼拜,蒋介石都很认真,不是虚应故事。

蒋介石内心也很迷信,有两件事促使他愈发坚定了对基督教的笃信。一件是1929年12月1日,适逢他与宋美龄结婚两周年纪念日,这天蒋介石在南京接见第13路军总指挥石友三,命他南下广东,参加对张发奎和李宗仁的作战,蒋介石打的是一石两鸟的主意,也想在中途把反复无常的异己势力石友三干掉。其实,狡猾的石友三早看穿了蒋的阴谋,佯称准备完毕,即刻出兵。蒋介石不知有诈,暗自得意地回房睡觉。

那天晚上,宋美龄总觉得不踏实,有点惴惴不安地对他说,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发慌,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还说可能是上帝在暗示她,有什么灾祸将要降临。蒋介石怪她多疑、神经过敏,叫她好好睡觉。可头刚挨枕,宋美龄又惊叫坐起,述说她做了个噩梦,梦见眼前有一条大河,河中流淌的全是血水。蒋介石安慰她,说她太紧张了,是自己吓唬自己。

谁知后半夜外面炮声隆隆,原来是石友三造反了,正在向南京城发起进攻。

天亮后,宋美龄忙给上海的母亲发一封快电,告知这里的危局,蒋介石还怪她多事。倪老夫人接报忙去教堂为他们祈祷,并随后回了一封电报,叫他们莫慌,预言敌人会自动退去。原来老夫人祷告后随手翻了一页《圣经》,那一页正好写着这样一段话:“仇敌起来攻击你,耶和华必使他们在你面前被杀败,他们从一条路上来攻击你,必从七条路逃跑。”

看了这电报,当时不论是蒋介石还是宋美龄,都看作是母亲给他们的宽心丸,安慰而已,并不当真。可这事怪就怪在结局与倪老夫人的说法如出一辙。石友三攻了一阵,便分路撤退了。

另一件是1930年中原大战时发生的,蒋介石亲到陇海路前线督战,5月31日,他乘铁甲专列秘密来到朱集车站,指挥部就设在列车上。当晚,冯玉祥派部下郑大章率骑兵急驰40公里,偷袭了朱集站附近的归德飞机场,并烧毁蒋军12架军机,俘虏了几十人,骑兵就在蒋介石专列四周乱窜,蒋介石趴在一节车厢角落里,本以为必为所擒,情急之下,他在胸前画着十字,泣声祷告说:“天父在上,大显神通,今夜保佑中正脱险吧……”结果,冯玉祥的马队居然没有仔细搜查,让蒋介石绝处逢生。

从此后,蒋介石逢大事总是去教堂或面对桌上的《圣经》向上帝祷告,已变成自觉,宋美龄由衷高兴,丈夫由爱妻子而信教到虔诚教徒,完成了质的转变。

晚上,宋美龄设宴招待留下的几位将领,薛岳、宋希濂、俞济时、李汉魂、桂永清几个人得此殊荣,林蔚作陪。

桌上只有几盘素菜,蒋介石平素喜欢吃的肉丝咸菜汤、干菜烤肉、蒸大黄鱼,算是招待客人的当家菜了,也许根本算不上是宴席。

蒋介石举起筷子:“对不起,没有酒。不是没有,不是喝酒的时候。”

但是有维琪矿泉水,这是宋美龄常用来招待贵宾的西洋水。她今天穿一套类似西方晚礼服的黑色曳地连衣裙,十分抢眼,年轻漂亮的龙文娱却是一身军装,腰挂手枪,与宋美龄形成巨大反差。

宋美龄在美国念书时就曾多次宣称,除了无法改变的一张东方人的脸,自己已不是中国人了,她的生活习惯完全是西化的。战时尽管不具备条件,她今天还是亲手做了一盘水果沙拉,还烤了一盘牛肉,都是在菜谱之外的佳肴,令大家大快朵颐,交口称赞她的厨艺。

过一会儿,龙文娱又端了一盘地瓜上来。

蒋介石招呼大家尝尝烤地瓜,众人都说“烤地瓜好”,伸手去抓,因为争先恐后,宋希濂竟抓了龙文娱的手。龙文娱笑道:“宋将军怎么抓我手?”

宋美龄打趣道:“龙文娱的手可不能随便当地瓜抓的,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大家都去看龙文娱,薛岳说龙文娱像电影明星。

蒋介石说:“虽不是电影明星,却是军中明星啊!”

经宋美龄一介绍,在座的才知道,这位才貌双全又在宋美龄身边工作的龙文娱,原来是第9集团军总司令吴奇伟将军的夫人。吴奇伟现在归薛岳指挥,他资格挺老,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六期毕业生,又在陆军大学将官班甲级一期深造过,随蒋介石参加过北伐的名将。

几个人全都给龙文娱敬礼,都称她“嫂夫人”,薛岳也是第一次见,则连说“失敬”。

龙文娱连说不敢当,不让大家叫她嫂夫人。

宋美龄介绍龙文娱说:“可别把龙文娱只当成将军夫人,人家还是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女生队长呢,真正的军人,她喜欢人叫她龙先生。”

梳偏分头,剑眉高鼻梁的黄埔一期生宋希濂便叫了声:“龙先生多关照。”他说话鼻音有点重,声音显得重浊。

众人都笑起来。

宋美龄半开玩笑地说:“她现在是战地服务团的副总团长,她手里有很多物资,还有护士、宣传鼓动队、演剧队,你们可千万别得罪她呀!”

宋希濂首先端了一杯茶起来:“以茶代酒,敬龙先生一杯,吴将军虽长我几岁,我和吴奇伟可是好兄弟呀!”

蒋介石也开了句玩笑:“临渴掘井,现用现交,恐来不及吧?再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吴奇伟今年46岁了吧?你才30出头,称不上兄弟吧?”

薛岳说:“叫叔叔还差不多。”

俞济时忍不住插科打诨道:“那希濂兄可该叫龙先生阿婶啦!”

众人抚掌大笑,连不苟言笑的蒋介石都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长脸、头发稀疏、两耳前罩的俞济时,因为黄埔毕业后当过蒋介石的侍卫,耳濡目染,一举一动颇有蒋介石作风,不轻易表达喜怒哀乐。传说他是蒋介石的外甥,没人敢向蒋介石求证,别人问起,俞济时则三缄其口,笑而不答,于是人们更信以为真,何况俞济时确是奉化人,他投奔的族叔俞飞鹏在黄埔当军需处长时,就是蒋介石的亲信。有了这层关系,俞济时在蒋介石面前不敢放肆,轻松的气氛使他也开起玩笑来。

龙文娱下去后,蒋介石突然把头转向宋希濂,问起那个龙慕韩打仗怎么样?原来龙慕韩曾归他的71军建制,后来才划归27军了。因此,蒋介石才问他。

问得有点没头没脑,宋希濂不明蒋介石的用意,只能试探地回答,说龙慕韩为人随和,喜欢研究战术。

蒋介石的话有几分轻蔑和挖苦,不会是赵括纸上谈兵那种研究法吧?

这可不是好话了。带兵的人谁不知道战国时期赵国大将赵奢之子赵括的典故?今天蒋介石为何把龙慕韩与赵括相提并论?宋希濂和薛岳交换了一个眼色,没敢出声。

话锋一转,蒋介石又说,龙慕韩很会保养啊。

宋美龄愿意给人留下宽厚的印象,她也认识龙慕韩,就想冲淡一下气氛,说人长得标致嘛,难免自爱,这并不算什么缺欠。

蒋介石却说得几近奚落,军人打仗靠勇武,不要奶油小生。

众人面面相觑,都无法插言,多数人更不敢为龙慕韩辩护。龙慕韩这人,军事上虽无特别优长,为人处世讲究,出手大方,善于广交朋友,人缘不错。

显然有人背地里在委员长面前嚼蛆了。仗着军功和资格,薛岳觉得有必要为龙慕韩说几句话,在众人面前为同僚美言,总是积德的事,既能在众人面前得到宽厚的评价,传到龙慕韩耳朵里,也会让他感激涕零。于是薛岳款款进言,说龙慕韩这人,人品还算方正,带兵也还严谨,喜欢保养、爱美,只要不贻误军机,也不伤大雅。这等于附和了宋美龄,她也面露微笑。

宋希濂很感激薛岳肯为部将说话,就也趁机为龙慕韩美言了几句。

蒋介石很给他们几个面子,说,既然夫人、伯陵和荫国都这么说,那我们就都别干涉了。爱美是天性,只要战场上不惜命就行。

大家都听得出来,话里有话,蒋介石大脑底片上,肯定留有对龙慕韩不利的影像。

顿了一下,蒋介石把话题扯开,说起兵法,引用了《孙子·作战篇》:胜利顿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顿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事后也。

他记忆力不错,科班出身的薛岳能背诵《孙子》,方才这一段,蒋介石记得一字不差。

蒋介石随后发问:“温习这一段,诸位有心得吗?”

薛岳马上应对,他以为蒋总裁是针对日寇而言,日寇目前面临的困境正是如此,不可能持久。

蒋介石点点头,又说起《孙子·谋攻篇》:敌则能战之,小则能逃之,不若败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蒋介石说他日前重读这一章,很受启迪。

宋希濂见蒋介石目光对准自己,就抓住这个表现机会陈述己见:兵力相当则与之对阵,占劣势则取守势,再不如则退却,能在弱小敌前逞能的兵力,只会被强敌所制服,最后他问校长,他的理解对不对?

蒋介石嘴角露出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笑意。宋希濂是他的学生、爱将。在蒋介石坐镇围剿中央苏区时,给中共红三军团以重创,造成极大伤亡,因功擢升少将时刚刚26岁,在8·13淞沪抗战和南京保卫战时,也都有不俗表现。

蒋介石有点像面试诸将了,他又把目光转向过早秃顶的俞济时,想听他的见解。

俞济时也不甘示弱,用干涩的声调发挥道:“引申而言,日军现不能胜我,此其谋攻失败,我为长期应战,度势量力,不与他硬拼,敌终被我所擒。”

蒋介石赞许地一笑,蒋介石对俞济时更亲近一层。俞济时的长相酷似蒋介石。一出黄埔校门,就当上了蒋校长的侍卫。

这时宋美龄出来制止了:“拜托了,各位不在我餐桌上开军事讨论会好不好?”

众皆哈哈大笑。蒋介石忙说:“夫人说得对,是我不识趣,坏了我们国粹‘食不言、寝不语’的老规矩。来,吃,菜的味道蛮好嘛!”

鸡公山会议之后,蒋介石马上返回了武汉,他要回去见德国军事顾问,临行前再三嘱咐前敌总指挥薛岳,一定代他去兰封、玉汤固集前线看一看,这种托付,很有点代天巡狩意味。

其实,薛岳既不是黄埔系,也非浙江帮,更非死心塌地的追随者。但蒋介石不能不用这个号称“老虎崽”的悍将。历史上,薛岳几次站在蒋介石的对立面,他支持过蒋介石的反对派李济深,中原大战也在倒蒋一方,上海4·12政变前夜,薛岳甚至给共产党出主意,马上逮捕蒋介石以绝后患。照说,蒋介石应当记恨他。但蒋介石不能不用他,这人梗介,爽直,不会耍手段,会打仗,后来追随蒋介石,在五次对中央苏区围剿和此后对长征部队追击中,薛岳都是蒋介石须臾不能不依靠的得力战将。蒋介石用人,有亲信与干才两种,后者虽不一定同心,却离不开。

薛岳先到27军军部,与桂永清交谈一阵,桂永清也是蒋介石最信任的人,黄埔一期生,参加过两次东征和北伐,今年不过38岁,是老牌的少壮派军人。

随后又一同乘车来视察装甲200师,见师长邱清泉正要往装甲车里钻。

桂永清对邱清泉喊了一嗓子:“等等,你干什么去?”

邱清泉比桂永清还小两岁,瘦削脸,眉毛重而短,像贴在眼眶上的两把小刷子。他的发际线深入额头,鼻唇沟特别深,使人望而生畏。他也是蒋介石浙江小同乡,在黄埔,比桂永清低一届,却因满腹经纶、治军有方深得校长赏识,这是蒋介石肯把全军唯一一个机械师交他统带的原因。他为人狂傲,与同仁多不和,更不容于上司,唯与桂永清相安无事,蒋介石便把这视为至宝的装甲师隶属在桂永清麾下。

邱清泉干脆站在装甲车车篷上,显出居高临下的样子,他告诉两位上司,他决定亲自出击,率兵搜索前进,不能光是以逸待劳,装甲师是总裁的骄傲,得打出威风来啊!

薛岳皱了一下眉头,主动出击不等于盲目和狂傲啊,想是这么想了,话却没有说出来。

桂永清明知邱清泉有些踞傲,讲出的话却有三分回护,他认为,土肥原事实上在我包围之中,兰封一带就有国军七个师,固若金汤。

薛岳本不想多事,见这二位如此轻敌,忍不住说:“你这估计未免乐观,我看不出土肥原在我们的包围中。”

桂永清打哈哈道:“稳妥为上。叫他去试探一下也好。”

薛岳又强调:“我们打每一仗,都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话没讲完,邱清泉骄狂地说:“若这样,早吓死了,还打什么仗!”

邱清泉敬过礼,钻进车中,装甲车队隆隆驶出驻地。

薛岳不便说什么,心里想,这就是委员长托以重任的栋梁,唉!迟早会吃到苦头的。

军委会大楼四面有白垩土涂抹,上覆青瓦的围墙,四角安装着巨型探照灯。大门口有传统的石狮子,一公一母,母狮脚下踩着幼狮,公狮则作踢弄石球状。石狮前左右有双岗楼,戴钢盔荷枪实弹的哨兵面无表情地挺立。

院内大楼前有一大片草坪,可能因处于战争年代,花草疏于莳弄修剪,一片片地枯萎泛黄了。

珞珈山过早地被暑热所笼罩,蒋介石的办公场所也是官邸,并不豪华,蒋介石的澳大利亚籍顾问端纳形容,客厅像个劣质胡桃。宋美龄无论怎样联想,都不可能把这间看上去还不错的房子与劣质胡桃联系起来。

为去湿排热,头顶和办公桌后面的大电扇成天成宿开着,发出呜呜的吼声,叶片像随时可能断裂一般。

宋美龄此时穿着宽松的家常纳凉服,正在书房里画画,是一幅红梅。留声机开着,放的唱片是宋美龄最喜欢的莫扎特的曲子。

蒋介石刚刚签署完一叠发给前线的电报后,又补写了上鸡公山的日记,擦擦汗,拿把扇子悄悄来到宋美龄书房,她这屋子倒凉爽得很,根本没开电扇,宋美龄也没怎么出汗。

蒋介石说:“这老天不公啊!我的房间挥汗如雨,你这里却有丝丝凉意呀!”

宋美龄一指窗前廊下的几丛竹子说,那就是凉爽之源啊!

蒋介石笑了。原来刚搬上珞珈山之前,这间屋子是宋美龄挑给蒋介石的,蒋介石却以“花花草草玩物丧志”为由,拒绝了。

蒋介石走近画案,边看边说:“好一幅《红梅图》,给谁画的呀?”

宋美龄说是给飞虎队陈纳德的。

说起美国这支志愿的航空队,蒋介石由衷地感叹。中国的战事,与大洋彼岸这些退伍飞行员们何干?蒋介石问过他们,很希望他们讲出一番同情弱小、支援中国抗战的大道理,却不料满脸大胡子、嚼着口香糖的飞行员菲力普·大卫大咧咧地说出俩字:“好玩”!让蒋介石哭笑不得。

蒋介石记得,日本天长节那天,陈纳德参与指挥的空战太精彩、太令人振奋了,空中居然也可以打伏击战。那次空战,陈纳德飞虎队配合中、苏战机一次就击落日本飞机36架!真有点像闹着玩似的。

宋美龄已画好,退后几步自我欣赏一阵后,钤了印,接话茬道:“长空较量,那也堪称艺术嘛!”

蒋介石凑过去看画:“这次空战,让你这航空委员会秘书长脸上有光啊!”

蒋介石又退后几步欣赏地连连称道,铁干艳梅,画得传神,简直练成丹青高手了!

宋美龄早年就想学画,但求师屡屡不顺,一般画家怕惹事,多不肯兜揽,宋美龄拜师无门。后来看中了前清遗少,就是有“南张(张大千)北溥”之说的溥心畲。她托人传话欲拜溥心畲为师,可这老东西居然不收她!这事很扫第一夫人的面子,让她一直耿耿于怀。

蒋介石倒显得宽容,宽慰夫人说,溥心畲倒不是架子大,更不是有意刁难,是避嫌。我们推倒了满清,作为遗老遗少,溥心畲一旦授艺于她,他不成叛卖祖宗的人了吗,在皇族里还怎么混?

蒋介石又仔细看了画作,他若有所思地说,宋美龄的干枝梅令他想起了王阳明的话。

宋美龄知道,蒋介石最推崇的人,一个是王阳明,一个是曾国藩。

蒋介石便念出了王阳明的几句话:尔来看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花时,只有我对花之反应才可算数,天下无心外之物。

好一个天下无心外之物!宋美龄笑了:“我的梅在似与不似之间,是我个人的体验。我体会到了梅花的存在,确实因为它在我心里。”

蒋介石一直想用中国的先哲先贤们的理论来改造这个从童年起就被西方文化熏陶过的夫人,一直收效甚微,自己反倒被俘虏,成了基督教徒。今天宋美龄总算有了正面回应,接受了王阳明哲学。

蒋介石忙说:“这就对了。”

宋美龄洗过手,发现蒋介石的目光在茶几上的一个包裹上打转,宋美龄也不避讳,她说,给张学良准备一些日常用品,打算叫人送到关押地去。

蒋介石没有表现出什么。他明白,在囚禁张学良这件事上,宋美龄和宋子文对他是有成见和隔阂的,端纳顾问更是视他为食言小人。用宋美龄的话说,我认识张学良的时候,还不认识你蒋介石呢。他们的交往很深。有一次张学良多喝了几杯酒,竟当着宋子文的面说,我如果没娶老婆,我一定追宋美龄,非追到手不可。这话也传到蒋介石耳朵里了。他知道,宋美龄的母亲倪桂珍就特别喜欢会来事的张学良,不然不会认他为干儿子。张学良夫人于凤至也与宋美龄结为干姐妹,蒋介石不也同张学良是拜过金兰契的异姓兄弟吗?

为软禁张学良的事,宋子文和宋美龄曾在蒋介石跟前大闹,甚至说他忘本,中原大战如没有张学良倾力相助,胜负难说,后来少帅毅然决定东三省易帜,挂起青天白日旗,使中国得以统一,这是大功啊!

正因如此,蒋介石才对张学良格外器重,自认为对少帅不薄,不然年轻轻的,凭什么凌驾于诸多元老之上,当上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可他竟做出扣押党国领袖这样大逆不道的事,险些断送了蒋介石性命,在蒋介石看来,这是犯上作乱,就是乱臣贼子。

蒋介石怨宋美龄、宋子文他们不顾一个领袖的心理感受。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张学良举行兵变扣押他,为私情与国法所不容。更不能让蒋介石容忍的是,张学良是被中共唆使、当枪使。既然冒犯领袖的尊严,如不严办,将何以立足天下?说心里话,不杀张学良,已是给足了宋美龄面子。

也许宋美龄不想刺激丈夫,就说了一句:“汉卿的牢狱之灾,也是咎由自取,那么多人劝他不要亲自陪你回南京,可他不听。”

蒋介石说:“这确实怪他自己。你还记得吧?在西安机场,我对他说过,你跟我回南京,我不能保障你的安全。他执意要陪嘛!”

宋美龄说:“这也正是汉卿做人光明磊落处,他登机前对我说过,我到南京,是自己去请罪,甚至包括把我枪毙!他说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想推动抗战,洗雪不抵抗将军的耻辱,你看,这就是单纯而又忠诚的汉卿。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他。”说到这里,宋美龄有些哽噎了。

蒋介石不想纠缠这些陈年谷子旧年糠,就说:“我不过是问了一句,又惹起你这么多话。汉卿是好人,我岂不知?他是被人利用了。不惩治一下,何以服众,何以振纲纪?来日方长,将来他还有报效国家机会的。你替我问候他吧。”

这段公案过去,宋美龄才又问起战况,北边这十个军可是他的嫡系呀,都交给薛岳指挥,能放心吗?

蒋介石反问:“你觉得薛岳不行?”

宋美龄质疑的当然不是军事指挥才干,蒋介石明白,她指的是,薛岳并非心腹。历史上,他曾倾向于共产党吧?她也记得,4·12事变前夕,在上海时,他还建议中共把蒋介石抓起来呢!

蒋介石说那都是老黄历了,薛岳岂止这一次?后来他追随过李济深、张发奎、李宗仁,一次又一次反蒋、倒蒋,可结果呢?到头来,这些企图号令天下的人,哪一个不争先恐后拜倒于蒋公帐下?况且此一时彼一时也,在江西剿共和湘江血战时,薛岳可是常胜将军,不然能得了个“老虎崽”的美名吗?如今,蒋介石对薛岳的忠诚毫不怀疑。

宋美龄又问起蒋介石对战局的乐观程度。

蒋介石是城府很深的人。对战局某些深层次的悲观和忧虑,不仅从不在部下面前流露,即使对同床共枕的夫人,他也有所保留,绝不倾囊倒箧地坦露给她。

他对宋美龄说:“别国有土地、人民与主权,而中国只有主义、群众与领袖,所以,占领了中国首都,也不能致中国于死命,中国依然存在。”

这相对达观的观点,宋美龄并不陌生,七七事变前,面对国内汹汹的舆论压力,蒋介石曾以“徐道邻”的笔名发表过一篇署名文章,即持这种观点。这就是蒋介石无比自负的信条吗?这就是多年来蒋介石以不变应万变并最终于乱世中崛起的原因吗?

宋美龄用崇拜的眼光看了丈夫一眼。

大战一触即发,薛岳又一次来到桂永清军部。

薛岳站在东墙下仰视着作战地图,27军军长桂永清和88师师长龙慕韩站在一边。

薛岳问桂永清:“你判断,土肥原会向什么方向攻击?”

桂永清回答得很肯定,当然是向东突围,除非他弱智!

薛岳转回身,把手里的红蓝铅笔啪地丢在桌上说:“你说土肥原弱智?姑且不说他率领的14师团是机械化甲种师团,土肥原可是个铁腕人物,裹胁溥仪到长春当傀儡皇帝,他是策划者,塘沽协定也是他策划炮制的,这可是个老牌难缠的对手!”

桂永清少壮派脾气又上来了:“那又怎么了?薛长官,这样畏首畏尾,我们将不是被敌人打败,而是被人吓死了!”

薛岳很生气,说:“如果土肥原向西突进呢?”

桂永清认为绝无可能,他抱着双肩不屑地说:“那他将永远无法同徐州外围作战的日军会师!”

龙慕韩也插了一嘴:“职师也认为不大可能。如果他向西打,岂不是钻入我们的口袋了?”

薛岳瞪了他一眼,语气中大有教训和警告意味:“兵无常势,大家都小心为好。总裁说别逼他开杀戒,这话很重啊!各位好自为之。”

桂永清很自负,称丢了兰封,他自去请校长处分。

薛岳一笑:“老兄,军中无戏言呐!”

桂永清说了句“当然”,心想,少来教训我。他对敌情的判断自认为精确无误,且已呈报委员长,所以根本没把薛岳的话当回事。其实,尽管薛岳非蒋介石心腹,毕竟是一员可倚重的干将,这才把嫡系10个军交他指挥,桂永清这些“天子门生”自视甚高,并不深解蒋介石的用心,如果统率他们的是陈诚,也许没这么复杂了。

就在这时,从玉汤固集以北传来枪炮声。邱清泉200师战车队突然与日军百余人搜索队遭遇,邱清泉当即下令开火,他们占据绝对优势,这便宜岂能不捡?

各战车迅速列成战斗队形,一顿猛烈炮火打过去,日寇死的死、伤的伤,几乎全部被歼!

邱清泉在战车里马上给桂永清挂电话:“军座,职师率部打了胜仗,全歼日寇搜索队二百多人!”他连战场还没打扫,就把歼敌人数夸大了一倍。

桂永清大声说:“好,打得好!”

桂永清喜形于色,马上接通薛岳指挥部,向总指挥报捷:“总指挥,旗开得胜,邱清泉战车队全歼日寇搜索队几百人!”

到他口里又变成了几百人。他的语气明显带有一点示威性质。

薛岳虽不好认真计较其态度,但话也很不中听:“到底是几百、几十呀?我就这么笼统地向上报告战果吗?”

桂永清心想,你这个难缠的广东佬!可叫他抓住把柄了呀!他不得不往回拉话:“我是急着报喜,具体战况正在核实中。核实后立即再报!”

撂下电话,桂永清对龙慕韩发牢骚说:“这个广东老虎崽,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这时有作战参谋来报告,土肥原部突然掉头,向我兰封、内黄一线扑来。

桂永清大惊,真叫老虎崽蒙对了,这土肥原果然向西突进,他不要命了?

他忙去看地图,之后在屋里走动着,龙慕韩一边用小梳子下意识地梳理鬓角一边说:“军座,咱们首当其冲,小心成了土肥原的第一口肉啊!”

这正是桂永清的心病,硬拼,肯定会付出重大伤亡,土肥原怎么偏选西进来冒险呢?这时外面的枪炮声已越来越激烈。已无退路,他叫参谋长马上给邱清泉的装甲师下令,坚决顶住。

邱清泉接到命令,率200师的战车开出去迎敌。刚前进一公里,突然被密集的炮火压住,对方的炮火连续命中邱清泉的战车。

邱清泉大惊,日寇有战防炮!这是哪个师团啊?

参谋长忧心忡忡地提示师长,肯定是土肥原主力。弄不好,这一仗还不得把总裁这点家底全赔进去呀?

这也正是邱清泉所忧虑的,面对日军的战防炮,他占不着便宜不说,如果把德式装备的精锐部队葬送,那校长绝不会轻饶了他。反之,如果撤退,保全了这支机械化部队,迫于压力,委员长也会动怒,夺他兵权,但他毕竟保存了有生力量,有朝一日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本想告知桂永清军长一声再退,想想不妥,万一桂永清不准他撤怎么办?岂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邱清泉咬了咬牙,马上下令转移,撤退这两个字实在不好听。

此令一下,战车纷纷掉头后退,开足马力以全速逃离敌人战防炮的有效射程。

200师不战而退,开了个坏头,他在防线上拆开一个口子,致使土肥原长驱直入。

见装备精良的200师先行撤退,李良荣的46师、钟松的61师乱了阵脚,不经请示,纷纷后退,很快丢了马集、孟郊集。

桂永清在军部大发雷霆,特别是薛岳得知消息,要他阻止后退,必须夺回马集、孟郊集阵地后,他只觉得血往头上涌,一来丢脸,二来感到军部暴露给敌人了,如果他这个军长当了土肥原的俘虏,那才叫丢人现眼!

他现在考虑的是如何全身而退。紧张思考了片刻,他对参谋处长下令,军部率主力迅速南移,向杞县、开封转进。

但他也考虑到后果,便又发布补充命令,命令沈克的106师坚守兰封,梁恺的95师死守内黄!

为了确保事后有据可查,他除了用电话下达命令外,又草拟了文件,派通信兵飞马送达95师和106师。

这时土肥原贤二已逼近兰封城外。

酒井隆少将旅团的日军正在猛攻马王寨、兰封一线,飞机低空轰炸扫射过后,山炮进行第二轮轰击,之后步兵汹涌而上。

土肥原贤二骑在一匹高大威武的大白马背上,意气风发。他那颗长而方的脑袋有点秃顶了,鼻唇间那一小撮最有代表性的日式胡子,昭示着他的自信。他可是道地的中国通。他今年55岁了,在中国居住的时间长于日本。他对中国太了解了,他不仅会说一口流利的京腔,还会好几种方言,他在中国政界、军界广有人脉,熟知中国的风土人情甚至一切陋习。所以他就任师团长后,天皇曾召见过他,对他带兵从北面进兵武汉,抱有最大的期望值。这也使土肥原在日本军中声誉日隆。

此时土肥原很自得,对参谋长佑野忠义和酒井隆旅团长说,他采用的是中国兵法,置之死地而后生。蒋介石的军队断不会想到他敢铤而走险!在14师团四面受敌之时,有此大胆之举,就会吓住对手,打他个措手不及!

佑野忠义表示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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