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顾绛、归庄从松江回昆山,来到金潼里。龚吟月慌里慌张地告诉顾绛:“你们去松江不久,陆恩到昆山找你,说家中的粮仓被火烧了,二百担稻谷颗粒无存,等你拿主意呢,快回去吧。”
顾绛听了,如五雷轰顶,连声说:“糟了、糟了!”他不敢逗留,立刻回千墩。
千墩,在昆山东南三十里,是个商贾云集、市廛辐辏的通衢大镇。顾绛的家,在千墩镇的秦峰塔边。这秦峰塔,原是秦始皇时的烽火台,南朝梁代,这儿建了一座佛寺,把烽火台改成一座大砖塔,大家叫它秦峰塔。顾绛从小在这晨蔼暮霞、古声雅韵的塔下长大,感受着它的钟灵毓秀之气。
顾家上几代都做官。顾绛的曾祖顾志章,在嘉靖年间中了进士,历任浙江饶州知府、应天府尹等职。最后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官声极好,世称名宦。顾绛的祖父顾绍蒂,晚号蠡源公。他年轻时随父赴任,目睹官场险恶,就断绝了做官的念头。顾绍蒂文才极好,常游历各地,留心异乡风土人情,钻研富国强民的经世之学,后来,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等著作,就是在他祖父遗留的资料上充实而成的。
顾绛的嗣母王贞女,豆蔻年华时与顾绍蒂的独生子顾同吉定了亲,两情相悦。可是,顾同吉在十八岁上染病身亡,王氏听到噩耗,脱下艳装,换上素服,去未婚夫灵前吊孝,从此留在夫家,做了顾家儿媳妇,守了寡。顾绍蒂夫妇不忍她未婚守寡,毁了青春年华,多次劝她回娘家另觅门户。王氏却说:“为人要讲信用,我已答应嫁给顾郎,岂能言而无信。”王氏未婚守节的行为正合女子“三从四德”的封建纲常。后来,昆山知县把她的事迹申报朝廷,为她立了一块贞女牌坊,从此大家叫她王贞女。多年后,顾绍蒂把侄儿顾同应的儿子顾绛过继为王贞女的嗣子。
顾绛少年时受到家庭良好的教育,十多岁就通读《资治通鉴》,打下了扎实的文史基础。顾绍蒂从邸报上看到明军在辽东一直打败仗,他悲愤地对顾绛说,朝廷昏庸,后金坐大,弱肉强食,世道必乱。你要习武强身,说不定会派上用场。于是,顾绛养成了闻鸡起舞的习惯,练就了强壮的体魄。嗣母王贞女是个任劳任怨、深明大义的女人,经常给他讲文天祥、方孝儒等人刚正不阿、尽忠报国的故事,还要求他为人应该像潮汐涨落一样守时守信,不能学趋炎附势、反复无常的小人。
且说顾绛回到家中,已是傍晚时分。顾家宅院分前后三进:前面三间是墙门、伙房和王贞女劳作的下房,过了天井,是一幢楼房,楼上是王贞女、顾绛夫妇和孩子的卧房,楼下正中是客厅,东厢房是顾绛的书房,西厢房是仆人陆恩的住处。大楼后面是荒废已久的花园,最后一进是三间粮仓。顾绛向嗣母王贞女请了安,同陆恩去粮仓查看火场。粮仓的屋顶已经倒塌,屋里发出一阵阵稻谷被烧焦后的臭味,满地都是发黑的谷子,即使有的稻谷没有烧焦,但因为被烟火熏过,染上异味,也不能食用了,二百担稻谷损失殆尽。
陆恩告诉他:“少爷,那天夜间,我被后园毕毕剥剥的爆裂声惊醒,开窗一看,只见粮仓浓烟滚滚着了火。我鸣锣呼喊救火,众乡邻闻声赶来,大火扑灭后,烟火中充满了硫磺味,几个起火点残留着硫磺和硝末,这分明是有人放火!”显然,他也是为自己推卸守园不慎的责任。
顾绛听后,在火场仔细查看一番,果然是有人纵火所为。
回到客厅,顾绛把查看的情况告诉了嗣母。王贞女说:“顾家几代仁义守信,积善行德,在乡民中口碑极好,何来冤家对头?这场大火来得真是蹊跷!”
黄昏,顾绛在天井里舞剑,借以排解心中的烦闷。上弦月的清辉,把秦峰塔影子投入顾家的庭院中,像一座乌黑的大山,压在顾绛的心头,沉甸甸的。顾绛拄剑长叹,心事重重,想这二百担谷子,关系到顾家今后的命运,今春若不能偿还叶家的利息,按约定,抵押的八百亩水田,将姓叶!他顾家失去了这赖以生存的田产,今后靠什么活!他苦苦思索,纵火者为什么别的不烧,却烧了他急需偿债的粮仓?蓦地,顾绛省悟:纵火者,必是叶家!他分析,前几天,他同杨县令、归庄去叶宅救出陈沅,叶方恒鸡飞蛋打,衔恨于怀,生此报复之心,这是其一。再说,顾家的水田与叶家的水田毗邻相接,顾家的水田肥沃,叶家早生觊觎之心。所以,在抵押借贷时,提的条件十分苛刻,现在,借泄愤之机,烧了粮仓,断了顾家还债之路,趁机侵吞他顾家的田产。顾绛想到这里,愤恨地骂了一句:好个恶毒阴险的叶方恒!当然,顾绛明白,即使他的推测再准确,没有证据,也奈何不了叶方恒。他把剑插入鞘中,望着凄幽的冷月,一筹莫展。
忽然,寂静的街头传来嗒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在顾家门口停住了。不一会,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在叫:“绛哥回来了?”
顾绛听了,一阵惊喜,应了声来了,忙去开门。
敲门的是千墩镇洪门庆余堂堂主莫仁伯的女儿莫云雀。莫云雀走入江湖之后,深得家学,武艺精湛,轻功更是胜人一筹。她长得肤色暗红身材苗条,是镇上出名的美人儿,人称“黑里俏”。因为她脾气急躁,睚眦必报,浪荡子休想占她一点便宜,所以人们背后又叫她辣美人。莫云雀辣归辣,镇上的富家儿郎却无不对她垂涎三尺,央媒求亲的、托人说项的,几乎踏破庆余堂的门槛。但是,莫云雀对这些纨绔子弟一个也看不上眼。说他们是雕花的马桶,臭美!所以,二十出头了,还没有婆家。莫云雀不是不想嫁人,而是心有所属,她对顾绛情有独钟。可是,顾绛已有妻室,她只能苦苦地暗恋着,一有空,就找顾绛习武练剑,顾绛的武术能有长进,大半是她指点的缘故。莫仁伯察觉了女儿的心思,觉得女儿心志高、眼力准,只有像顾绛这样的家庭、人品,才与女儿般配。何况,他莫家与顾家有着深厚的世谊呢。
原来,莫仁伯的祖父原是南京城外的洪门豪客,犯了科,落在应天府尹顾志章手里。顾志章见他是一条硬汉,就好言规劝,宽恕了他。莫仁伯的祖父从此改邪归正,携家来到千墩,设立洪门分舵,开香堂,收门徒,掌管了尚书浦到吴淞江一百里水路的漕运码头,成为一方堂主,传到莫仁伯,已经是第三代了。莫仁伯不忘顾家恩泽,所以对女儿“水中月,镜中花”的恋情,除了叹息,也不加阻止。
顾绛开门一看,见莫云雀一身轻装,还牵着一匹灰不溜秋的瘦马,诧异地问:“云妹,你怎么牵了这么一匹马?”
莫云雀走进天井,把马拴在树上,说:“你家的大火,其中有鬼!”
顾绛一激灵:“哦?你发现了什么,快说。”
莫云雀指着马说:“那夜,我从吴淞江码头回来,看见镇梢树林里拴着这匹马。倏忽间,镇上跑来一个黑衣蒙面人,蹿到树林里,用刀砍断了拴马的绳索,上马欲走。可是,这匹马却不听他使唤,将他掀翻在地。我以为他是个盗马贼,高叫一声捉贼!那人就仓皇而逃。我把马带回了家,听说你家粮仓被人放火烧了,才猛然省悟:会不会同这蒙面人有关?否则他不会那么惊惶失措,丢下马就逃。”
顾绛借着月色,对马仔细观察了一遍,说:“云妹,这是一匹豆腐作坊用来拉磨的马。你看,它身上、脚上沾着不少豆渣屑末。不过,据我所知,千墩镇上的豆腐店,都用驴子拉磨,这匹马是哪儿的呢?”顾绛吟哦有顷,又说:“你估计得也许没错,至于那个蒙面人是不是纵火者,必须找到马的主人,才能弄清事情的端倪。”
说着,顾绛同莫云雀走进了屋里。顾绛妻子王氏带着孩子去楼上睡了,王贞女还在吱吱地纺纱。莫云雀上前亲昵地叫了声姨妈。王贞女停了手中的活,说:“云雀,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猜疑是昆山叶家想侵吞我家的田产,雇人来放火烧粮仓的。这马,也许是昆山哪家豆腐店的。”
顾绛听了母亲的话,觉得她同自己想到一块了,就把自己在昆山为救陈沅得罪了叶方恒的事说了一遍,又说:“孩儿也这么想,在昆山,除了他叶家,我们与谁有过节呢?幸亏云妹为我们逮到了这匹马,才有些蛛丝马迹。我想明天带着马,去昆山明查暗访,摸清它的来历。”
莫云雀一听,来了劲,说:“绛哥,明天我随你去!”
王贞女爱怜地对莫云雀说:“姑娘,真有你的,绛儿有你在一块,我就放心了。不像我和他媳妇,天生的没用,有了事,一点也插不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