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以“那年打仗”的历史心绪为主线,描写陈春生、黄虎臣等几位“越战”老兵的人生经历与命运浮沉,以战争与和平年代的巨大反差揭示不同时期的人生况味,读来五味杂陈、令人感慨。
陈春生是个城里人,但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干草和牛粪的混合气味,这种气味似乎被揉进了他的皮肤,老远见到他,我眼前就会出现插队时经常打扫的牛棚。我猜想,八岁那年他被挂红袖套的人带走,或许在某个养过牛的黑屋子里被关过较长时间。但我始终没敢问他,害怕触动他不堪回首的童年记忆。记得当年,我赶到长江边那座古老的城市时,他已经获释回家一个星期了。他坐在门槛上,将细细的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捧着下巴瞧着远处喧闹的码头,极短的寸头下,那目光漠然、悠远,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称。
清冷的阳光在江面上缓缓移动,一寸一寸地走到我们脚下。我也坐下来,将手放到他瘦骨嶙峋的肩上。别害怕,我说,你爸爸妈妈都没事了,他们在干校过得挺好。他抖了抖,转过头朝我看,依然是没表情的一张小脸,谢谢表舅,他乖巧地说,谢谢你来看我和外婆。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乖巧,缺乏感情,显得木讷而生疏。轮船的汽笛声从码头方向传来,背驮着大货包的装卸工踏上了颤悠悠的跳板。阳光暖和了一些,春生瘦削的身影被阳光投射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像一棵卡在石头缝里的歪斜小树的影子。我的心忽然很疼。码头旁的小街上有一个男孩子在滚铁箍,街口有几个小姑娘在跳绳,我听见她们欢快的儿歌声随风飘来。这些孩子都比他大两三岁呢,而他却成了这般模样。
春生的外婆是我母亲的堂姐,小时候想必也在一起跳过绳。春生他娘在杭州读书时常来我家玩,交学费时我母亲总会想方设法塞点钱给她。当然,这都是上世纪50年代的事了,后来我家就过得不如她家了。她家的成分还算不错,大专毕业分配到这座城市。我们一直以为这家人过得顺风顺水的,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春生之所以被挂红袖套的人带走,原因很简单,小学里开大会,他把“万岁”喊成了“打倒”。放学时外婆去学校接他,被带进了“工宣队”办公室,他的班主任、一位年轻的女教师站在那里,用一块湿透的手帕捂住脸哭泣着,陪审的除了校领导,还有春生父母单位的保卫科长。外婆告诉我她当时的感觉,她感到一阵子眩晕,她说,春生呢,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没人理睬她,外婆搬起一张椅子砰地砸在地上。八岁的孩子他知道什么?她喊,你们这样做就不怕将来遭报应吗?
工宣队队长不屑地一笑,他沉下脸说,八岁的孩子是不懂什么,所以问题不在他身上而是在大人身上。外婆愣住了。这是他父亲、还是他母亲教给他的?对方拍着桌子厉声问她,老太婆,你还敢在这里质问我们?你必须认清形势老实交代,这是你们一家三代人唯一的出路!
春生的父母正在郊县的“五七干校”参加劳动,当天夜里就被分开关押。外婆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中,彻夜难眠,半夜里起了身,拿一把扇子在外孙床上赶蚊子,赶了半天才想起外孙已经进了不知设在何处的牛棚。凄凄惨惨地躺在竹躺椅上,直到天快亮了,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然后就做了个梦,梦见春生满脸血污地走到她面前,可真的把她给吓坏了。
走投无路,举目无亲,老太太给我母亲写了一封泪痕斑斑的信诉说不幸。母亲对我说,你替我去那里看看吧,能帮的帮上一把,哪怕就是跑跑腿送个信什么的,对我那老姐姐也算是个安慰。
信比人走得慢,我赶到已近尾声。我带着春生去看他父母,走向码头登上摆渡的轮船。江堤上化工厂的塔架和水泥厂的烟囱在视野中渐渐地远了,船首的蒸汽消散在江风中。我抱起他,感觉他的身体像一捆稻草似的轻盈孱弱,我说前面就是你爹妈所在的干校了,他茫然地瞧着江对岸,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哆嗦。或许他已知道,他闯下的祸给他父母带去过多少痛苦,我看见他突然闭上眼睛,那一刻,脸色显得无比的苍白。
我忘不了我那远房表姐和表姐夫见到儿子的情景。正是收工时分,一队囚徒般的干校学员走在田埂上,忽然有一个妇人离开队伍,跌跌绊绊地向我们冲过来。春生,春生!她喊,那声音如杜鹃泣血。春生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有点害怕地向后退一步,妇人已经跑到了他跟前。干校的队伍乱了,许多女学员围拢来看。一个看上去像队长的男人喊,看什么看,统统回到队伍去!我那表姐也不答话,一把抱起儿子,将自己的脸和他的小脸贴在了一起。山脚下有一条溪涧,水声潺潺,我觉得比不上春生他娘那无声的眼泪在流淌,她的泪水好像把稻田、山路和草地都淹没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娘儿俩。
一个瘦削的男人从队伍后面走出来。他上身穿着一件褪色的蓝布中山装,连风纪扣都一丝不苟地扣着;下身的裤管却卷到了膝盖上,裸露的双腿上满是星星点点的泥巴,赤脚套一双破胶鞋。哭什么?他对抱着孩子不放的女人说,你还有没有一点纪律观念了!我表姐抹一把眼泪,抽泣着对春生说,叫你爸呀,怎么连你爸都认不出了?春生动了动嘴唇,那声音轻得听不清。我这位表姐夫说,别喊我爸,我没有你这个孽种儿子!我平常怎么教育你的?没有伟大领袖哪来我们家的幸福生活?你却没时时刻刻都记在心上,你真是气死我了!说着就举起手来要打春生。
我抓住他的手腕,我说,别再吓着他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惊讶地看着我,问道,你是谁?谁让你送他来的?表姐这才顾到我,这是我的张家表弟,她介绍说,从杭州老家来的。
队伍重新排好往前走了,春生他爸迟疑一下,向我们挥挥手说,你们慢慢过去,我跟着队伍先走了。干校其实就是一个农场,场部建在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上。表姐说,她丈夫老家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座县城里,公公从前开一家小杂货店,后来这家店并进了供销社。这个小业主的儿子,年初刚当上一家事业单位的副科长,眼看着马上就要填写加入组织的志愿书了,天降横祸,不仅眼前的梦想落空,说不定今后的前途都会大受影响,今天见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怎么不叫他火冒三丈?
带着咸味的晚风吹过一座石桥,桥下有两艘粪船,散发出的阿摩尼亚气味与春生身上的干草和牛粪味混合在一起。走过石桥就看见了干校的大门,标语和大字报贴满了门两边的水泥墙。我看着墨汁淋漓的大标语发了一会儿呆,标语上以漂亮的隶书写着“强化无产阶级专政”。那也不能打春生!我对春生他妈说,我的声音愤然而嘶哑,明知道孩子是无辜的,他生的哪门子气?如果是为了表白自己而打给别人看,他这个当爹的就做得更过分了。
我们在食堂吃饭,有一盘菜里有几片肥肉,表姐夹起一片送到春生嘴里,春生突然呕吐起来。我发现他面对这片肥肉的眼神,像被疯狗咬过一口患了恐水症的人,瞧着一泓池水似的。我拍着他的背,心里沉甸甸的。他以前不吃肉吗?我问表姐。表姐摇摇头,哪能不吃呢,她说,红烧排骨、梅干菜蒸肉,他都很喜欢吃的。
晚饭快吃到一半了,才重新见到那个当爹的。原来他在灶台上帮厨,这使我对他又增添了一层认识。一个人平时做点好事不难,一家人好不容易团圆了,还来了一个老婆娘家的亲戚,照样紧赶着先去为大家做好事,搁在谁身上大概都有些为难吧?可他却毫不犹豫去做了。
干校学员住集体宿舍,八岁的男孩子住女宿舍不太合适了,他妈说,今晚你跟你爸去睡吧。刚吃罢饭,大人们脸上都红扑扑的,春生的脸色仍然是难以言说的苍白,他妈说,你去不去啊?春生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只是忧伤地摇摇头。他爸气急败坏地推着他瘦小的身子,说,你给我说呀,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去睡?春生咬着嘴唇不回答。于是,这个气得发抖的老子就在食堂里跺着脚喊道,你这个孽种迟早要闯更大的祸,还不如我现在就打死你算了!
我无法相信这位陈副科长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我将春生拉到身后,挡住他爸,他爸还想跟我争夺他,终于被他妈死死地抱住了,我表姐说,你别逼他了,谁知道他在里面受了些什么罪,他害怕你,你就放过他吧。僵持了几秒钟后,表姐又哭了。你一定要打他吗?这个可怜的母亲,突然朝自己脸上重重地扇了一个耳光,该打的是我,谁让我生了这么个受苦受难的儿子啊!
场部有一个小招待所,可以接待外调人员之类的客人。一排简陋的平房,面向江堤。我看看身边的春生,他睡着了,鼻翼轻轻地翕动着,仿佛在梦中抽泣。夜风呼啸,外面的江潮哗哗地响,我睡不着,点一根烟坐在吱吱响的竹床上发呆。说到底,我是个有心无力的局外人,帮不了春生多大的忙。我只希望这个年代所遭遇的一切,不会给他留下太多的阴影,因为还有漫长的人生之路要靠他自己去走。
当我终于躺下去时,却听见他猛地发一声喊,突然从床上坐起,我吓一跳,伸出手去摸他。我摸到他额头上全是湿漉漉的冷汗,我轻轻地唤,春生,春生。他没回答,缓缓地躺了回去,几秒钟后,又发出了低微的鼾声。
没想到,十年之后,我与春生再度相见,地点竟是在西南边境的一条战壕里。
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一天、那个画面:士兵们抱着枪,一个挨一个坐在交通壕的地上,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走向三营指挥所。这是一个步兵营,营长黄虎臣是我杭州老家同条巷子的邻居,我俩同岁,在同一所小学读过书。那两天,西线无战事,我向我所在的侦察大队政委请了半天假,跑到几公里外的友邻部队来会老乡。
营部设在一个显然是仓促修筑起来的掩蔽所里,弹药箱上铺两张席子,上面放着两个脏兮兮的铺盖卷。以干电池为能源的电灯在房顶上轻轻摇晃,墙上挂着地图、钢盔和一支缠着红绸子的军号。我进门时,黄虎臣正将一只脚搁在弹药箱上打绑腿,一支五四式手枪在他屁股上晃晃悠悠。我朝他屁股踢一脚,他差点跌倒在地上,回首,虎目圆瞪,发现是我才把破口大骂咽了回去。通信员!他喊。没人回答。
我以为有个小家伙该倒霉了,结果红了眼睛的却是黄虎臣营长。他走到掩蔽所门口,站在战壕前茫然环顾,那条没打好的绑腿在他脚旁飘散着。在春日的高原阳光下我这老邻居矮墩墩的身影忧伤而孤独,他轻声对我说,我忘了,三天前,我那通信员就被送到野战医院去了。我默然。黄虎臣叹口气,身影萧瑟地指着战壕中一名士兵说,你去炊事班跑一趟吧,打一壶开水来。
那士兵愣了愣,把56式半自动步枪背上肩,默默地向炊事班走去。他的背影单薄纤细,像姑娘似的。一套2号三合一军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好像一只羊住进了牛棚。你们的伙食不怎么样?我问黄虎臣。黄虎臣臊红了脸,跟谁比?他瞪我一眼说,跟你们这些穿迷彩服的比,自然略微差一点,比后方却是要强多了!这是个新兵你知道吗?他点着我的脑袋说,当兵才三个月,那身子骨还没有练壮实,你懂不懂?
士兵拎来了一壶水,营长说,桌上有杭州寄来的龙井茶叶,给这位张干事沏一杯。士兵朝我看一眼,正在倒水的身体突然绷直了,双手微微颤动,茶水从缸子口溢了出来。你出啥子洋相哟,营长拍一下桌子说,真的没吃饱饭吗?士兵一惊。表舅,突然间,他向着我冲口说道,你是我杭州的表舅吧?我小时候,你去过我家。
大约静默了半分钟,黄虎臣和我同时站起身来,他想批评这个在战地乱认亲戚的战士,我拦住他。我的手指颤抖着,颤巍巍地指着这年轻士兵的鼻子,你、你是春生?我略微有些结巴地说,好像为了看得更真切些似的,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姓名是叫陈春生吧?我转过脸问他的营长,黄虎臣怔了怔,没错,他傻乎乎地说,你怎么知道他叫陈春生?
风从阵地上吹来,夹杂着焦土味的山风冷飕飕的,我打着寒噤重新打量这个刚满十八岁的新兵蛋子。春生,你家里都还好吧?我走到他跟前,摸着他凸出的肩胛骨,摸着他青筋绽露的胳膊说。他站在那里,如同一根戳在地上的竹竿。我的眼前,再现了泊在江岸码头旁的渡轮、那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和一排简陋平房组成的招待所。我抬起手,揩了揩视线模糊的眼睛,我的嗓音又变得嘶哑了。
外婆不在了,春生却已经恢复了他平常的神态,他说,我妈还好,就是患了高血压症,不能太累。
春生没提起他父亲,我也没问。他外婆过世时,我在北方的军营,接到我娘来信也只能给表姐寄了一点钱略表心意。表姐倒是给我回过一封信,语气伤感地提到春生。说他读书不行,从小学到中学在班里排名都是倒数二三。平时看他也挺懂事的,放学后也不出去玩,躲在家里看书,但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到了最后,家长和老师都灰了心,看样子,这孩子上大学是没指望了。
不管他优秀不优秀,现在他是一名随时可能牺牲的士兵。我们的家事说完了,黄虎臣营长挥挥手,士兵陈春生敬一个礼,退出掩蔽所,回到战壕里去了。我从板壁的缝隙望出去,看见春生坐在战壕的泥地上,起初是擦枪,擦完枪,他重新打绑带,双手把绑带解开了,又把它绷紧在小腿上,这套动作机械地重复了多次。他的手细细长长的,举起时阳光穿过薄薄的手掌映出一片淡红色,仿佛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