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6月,停战令有效期刚过,国共内战全面爆发。8月,国民党军攻占热河省会承德,并在继续扩大战场。热河成了当时国共交战最激烈的地区之一。我决定到那里去采访。
“热河”得名源自承德避暑山庄内的温泉,温泉水流入武烈河,在当地冬季寒冷的气候下也不结冰,热汽蒸腾,故称“热”河。
民国初年,热河为特别行政区,1928年,国民政府正式公布热河设省,属关外东北四省之一。全省辖境约相当于今内蒙古赤峰市全境、通辽市大部(科尔沁以西),辽宁省义县、锦州市以北,彰武县以西区域,以及今河北省承德市大部,辖15县20旗,面积约18万平方公里,人口约600万,省会设在承德。
“九一八事变”,日本攻占东北三省后,为割断东北与关内的联系,扩大并巩固伪“满洲国”的疆界,进而蚕食华北,1933年初进攻热河、古北口以东长城一线。时任热河省主席的汤玉麟不做抵抗,拱手让出承德。3月,热河全境被日军占领,划入伪“满洲国”。抗战胜利后,先是中共控制了热河,后国军开进山海关,沿北宁路强行北上,打到辽宁的锦州、锦西,又连克北镇、黑山、义县、阜新等地,控制了热河与沈阳间的铁路线。随后,石觉的13军由阜新沿铁路向西进攻,相继占领了热河的北票、朝阳、叶柏寿、建平、凌源、平泉等地,8月攻占承德。
1933年,我生平第一次见报的文章,就是“骂”汤玉麟弃守热河的。时隔13年,我当然很想去看看。1946年10月初,我从锦州出发,坐火车先到朝阳。当时,锦承铁路只通到平泉,每天只有早晨6时一班客车。那天的列车只有一节客车,其余都是敞篷车,就是说,绝大多数旅客要露天受罪了。我5点钟就到了车站,总算在客车里找到一个位置坐下。车厢里挤满了人,我的脚几乎都要抬起来,好让没有座位的人坐在地板上。旅客中商人最多,其次是军人,还有些跟在军人身旁的不三不四的女人。车开了,坐在我旁边地板上的老农脱下衣服拿虱子,对面的女人拿着镜子描她嘴上的口红。我的右座是一位父亲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女儿,都闭着眼睛一声不响。那两个女孩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似乎唯恐碰了我,总是往一起挤,想给我让出一点宽裕的地方来——穷人竟这样的胆小。“坐得开,你们往我这边坐一点不要紧。”我摸着那个像妹妹的女孩头说。她们的父亲睁开了眼,我们谈起话来。
这父女三人是从黑龙江绥化县来的,老家在朝阳,闯关东七八年,在绥化给日本人种地。胜利后,共产党来了,他们也分到了十亩地。但大户的土地被分了,不再需要雇工;自己分的地硬,又没有牲口,无力耕种;去年老婆也病死了,所以父女三人只好讨饭回家,希望到家乡后能够活下去。可是他并不知道,家乡也有许多人正讨着饭往外逃,也希望换个地方能够活下去。
三天前,他们已经花光了路费,昨天在锦州饿了一夜,今天是偷偷爬上火车的。因为担心查票,肚里又饿,所以才闭起眼来。在一个小站,我下去为他们买了几个烧饼,两个孩子大口地嚼着,只百十块钱,立刻就涂去了她们脸上的饥色。吃饱了的两个孩子把头伸到窗口去看,野外站着比她们更褴褛、更饥饿的孩子。
车到义县,下车的客人很多,马上就有敞篷车上的人跑到客车里来抢占地方。有两位像公务员的客人自嘲地说:“把‘四大强国’之一的国民装在运牲口的车里,简直是糟改。(挖苦、戏弄之意)”我听了,只能感叹内战中这令人啼笑皆非的场景。
朝阳是当时热河省政府许多机关的暂驻地,我停留了两天。下车后,车站有女检查员,这在东北各地还很少见,据说是为了检查带烟土的女客和共党女间谍。
朝阳是前燕的首都,古称龙城。隋朝改辽西郡,是当时统治长城以北各部落的政治中心。乾隆三十四年改朝阳县。城内有三座古塔,传说是辽金时代所筑,因此当地人又称朝阳为三座塔,但我去时只存两座了。伪满时代,日本人在朝阳没有下过什么本钱,城里没有任何新建筑,街道房舍破旧,市面也极萧条。
朝阳县辖50个乡镇,当时国民党手里只有30个。县城虽然被收复了,但两万多老百姓却没有过上太平日子,城里每天都有过境的军队,每天都有民宅被军队占住,大小客栈更几乎成了兵营。我在朝阳与宁城县长成某同住一家小店,据成某说,驻守宁城的国军一周前被共军击溃,县城失守,他逃了出来。他还说,过去伪蒙疆政府德王手下的蒙古军总司令李守信,现在又成了“热河人民自卫军”总司令。许多人奇怪,这个汉奸怎么又成了“国军”?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日本人投降了,他还能有招兵买马的机会。据说,李守信正准备攻打阜新附近的小库伦旗,以期获得补给,否则,他会以这个名义到民间去搜刮。
热河省政府是随着军事的进展暂设在朝阳的,省府各厅、处没有房子,就在征用的各处民宅门口挂上一个小木牌,算是办公了,如此寒酸景象,充分体现着政局的不稳定。军调第26小组也驻在朝阳,朝阳一时为热省的军政中心。不过,驻承德、赤峰的两个小组撤回北平后,朝阳小组也进入了“冬眠”状态。我在朝阳看到,国美两方代表无所事事,靠逛街打发时间;共方代表则闷在自己的屋里,等候着调回北平的命令。
在朝阳,我见到了路过这里的东北长官部副总司令郑洞国,他说要赶去赤峰前线。看来果然将有战事发生。我发回专电称:
记者昨午由沈阳抵此,沙漠以南风沙中之朝阳县气候较平津低约15度,已感北风刺骨。荒凉之冬季将临,人民已先向秋风投降。战地难民昨日方还乡,今日又出逃,炮火下无法停足。行总有三千吨物资正运往热省,但僧多粥少,不得饱暖者仍占大半。人民对于“谁在此处”已成疑问。
由车站进城里许,无一车辆,闻近来过境军队极多,征用一空,民房则被军政机关占光。军队天天号房子,连灯油都要老板供给,战时军民已经彻底“合作”了。热省府因承德亦闹房荒,大部仍留此,尚无西迁消息。仅留热境驻朝阳之军调部26小组有最近撤回北平之说,如此则热境调处工作全部寿终正寝。
郑副长官洞国今午后专车过朝阳赴叶柏寿,设前进指挥所。赤峰附近或将展开攻守战。在热境作战各师补充之新兵,连日过朝阳西开,士兵尚着单衣,热省今年落雪较早,云贵川等西南各省士兵必感今冬苦于去冬。
漠南文化亦待推展,城中有如此标语:“纪念孔子,要实行三民主义”,人民莫名其妙。城里小贩黄昏即赶收货摊回家,入夜口令森严,行人绝迹,偶闻犬吠声,犹如身置一年前之战地。面对桌上欲熄又燃之油灯,郁闷塞满心头。
离开朝阳到平泉,因为换车,要在叶柏寿过夜。但叶柏寿却没有住处,甚至连吃的也没有。郑洞国在叶柏寿成立了前进指挥所,除了军人外,没有居住证的人一律不准进城,旅客们只能住在车站附近,可是那里只有些破烂的土房,容纳不了几百旅客。
火车到叶柏寿时,太阳已经落山。旅客们下车后,像跑警报一样冲过月台去找住处。找不到地方的,只能三三两两找个墙根蹲到天明。我下车后提着行李东找西看,绕来绕去,早已无处投宿。最后撞到车站工务段门前,见一群抢修铁路的工人下班,背着锄抬着镐正往里进,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也就随着进去。说明了身份,搭上许多好话,里面一位先生总算允许我跟着这群工人睡在一起。那是一间足能容纳二三百人的大房子,我十分感谢,否则不也要去蹲墙根吗?
放下行李,我想到车站附近找点吃的东西,结果几个小摊的一点东西全卖光了,一家小饭馆里挤满了人,也只有开水喝。饭馆门旁有两辆十轮军用大卡车在兜生意,到凌源县去每人流通券300元,显见有人趁火打劫。一座破土房门口,站着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几个穿军服的人围着她,那是在谈皮肉生意。谁能想到,战乱之中,几座破房子里,一盏昏暗的油灯之下,居然还有这样的荒淫夜景!
找不到吃的,我在一家小铺买了一支蜡烛回到工务段,把单薄的行李铺在又冷又硬水泥地上,几次躺下又几次坐起,最终还是忍耐了。一群工人躺在我不远的地方大谈原子弹如何厉害,也有人在说宁城战事死伤惨烈。战争让这些工人都不得安生。我侧着身子面对烛光,整个心灵跌在凄楚的陷阱里。
第二天清晨,昨天蹲墙根的客人摸着黑就上了火车,我上车时早就没有了座位。幸亏遇到了救济总署运物资的车队,经负责人同意,我搭上他们的汽车。
叶柏寿到平泉间的公路桥梁全部遭到了破坏,都是用枕木垫起来勉强通车的。每距桥梁数百米,就竖立着一个小木牌,写着“一停再开”,猛然闯过去必出危险。看着那些破烂的桥梁、锯断的电杆,我想,这燎原般的内战之火将要烧毁的是整个国家啊。
平泉是通往喜峰口的交通要道,在军事上颇有价值,因此驻扎的国军很多,以防范冀东共军。平泉之得名,是因为城内有一眼水泉叫“平泉”,严冬不结冰,战时却已经变成一个脏水坑了。平泉没有城墙,只有一条斜长的大街。因为承锦铁路只通到这里,所以平泉又是国军弹药粮秣的集散地,有数不清的仓库、兵站、人力及兽力大队。联合后勤司令部规定了征用人力、兽力的价目,以布告方式贴于街头,一天只一二百元的工钱,吃不饱人,也喂不活牲口。被征用的人只能饿着肚子,赶着比人还瘦的牲口,拉着快要散架的车辆,任劳任怨地为内战“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