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平泉到承德的铁路正在赶修中。由于沿途有一个隧道,共军撤退时用两个车头撞毁在里面,损毁严重,同时又缺乏材料,一时通车无望。到承德去的人要在平泉换乘汽车,而商营汽车只有3辆,且时常被军队征用。能找到关系的人都坐军用大卡车去承德,180里路,需要3个小时。
我到承德仍是坐救济总署的汽车,同车的有美国华盛顿大学教授卫斯顿博士和管理运输专员潘特。卫斯顿时任联合国救济总署经济审查专员,到热河来考察农村经济状况。他坐在汽车上,拿着照相机和笔记本,一路不停地观察、记录。途中每个村庄都有裸体的儿童,他把那些残破的中国农村景象都收进了他的镜头。他对我说:“你们真不应该再打内战了。”这虽然已是老生常谈,但我相信他是深刻地看出了我们的危机。我只能惭愧地回答他:“我们人民是反对内战的。”可是,我心里清楚,现实的中国,远不是人民的世纪,人民反对内战又有何用?!
我在承德住了十余天,做了多方面的采访。
热河历史上就是一个比较瘠贫的省份,北部以畜牧为生,南部可以农耕。但耕地土壤中多砂土与石灰质,又因缺少雨量,农作物产量极低,每亩玉米才打二三斗。遇到好年景,老百姓勉强自给自足,否则一年收成不够一年吃的,何况遭逢战乱。
战时热河省政混乱,财政拮据。我到省政府采访,他们竟没有一张精确的地图可供参考,甚至连南京的行政院也说不清楚热河究竟有多少县份,人口若干当然更无从统计。省政府由朝阳迁至承德,因为没有房子,大部分机关还在朝阳,先来的千余职员散居在民房内,省主席刘多荃也只能住在慈善机构道德会里,其状之惨可见一斑。至于办公经费,据省政府秘书长高清岳说,中央明令以田赋维持,而当年核定热省田赋所得仅够政府两个月的开支,明年经费还没有着落。我问:“以如此瘠贫之地,能征来多少?纵然征来,人民又何以为生?”他除了叹息,无法回答。
因为财政困难,地方建设也只能在办公桌上做计划,实行却遥遥无期。热河教育落后,除阜新师范,全省没有一所职业学校,中学生人数也仅5千余人,因为校舍被破坏,班次人数限制极严。阜新、北票一带要求入学的青年约有千人,却无学可上。
关于民政工作,高清岳说:“目前以清乡与建立各村镇‘政治堡垒’为首要工作,同时加强县与县之间的联系,以安定社会。”但我了解的情况是,当局已收复的14个县,没有一个能够完全控制,广大农村更是中共武装的地盘,境内大战没有,小战不断,各县如无国军驻守,自卫都成问题,社会何能安居?就在我住承德期间,国军攻占了围场,又在赤峰与共军激战。杜聿明过承德时,曾赴围场战地视察。他还说:“待肃清此地共军,可将兵力调回,攻取多伦,切断张家口的后路。”然而,谈何容易?
采访中,我从承德陆续发回专电,简要报告热河情况:
记者由平泉乘汽车赴承德。年来时局不定,此百八十里行程,秃山环抱,烽火漫天,农民贫苦,终日不得一饱,十二三岁的孩子们多裸体,女孩们不过一条破裤子,大人们的衣服也烂得不能再补。记者在此地晤联总经济专员卫斯顿博士,沿途的情形,他也看到。他说:“中国内战真是不应该。”言下慨然。卫氏回平,准备先代请求大批衣服来救济热省同胞过冬。
承德景色极惨。城内入夜虽无枪声,亦无行人。漆黑黑的大街上有共军撤退时留给国军的标语:“弟兄们为谁辛苦为谁忙?”并告诉老百姓:“我们要走了,你们看看将来这里的政治作风。”民众像做梦一样地又换了“领导者”。承德本来就穷,现在更穷了。中共之冀察晋边票不准使用,货币仅有伪满钞与流通券。一次变乱人民受害不小。中秋已过,大街小巷仍有穿不上衣裤的孩子们。他们将如何过冬,恐怕只有边打边救济了。
记者抵此周余,面对这秋风里的承德,真叫人痛心。现代建筑完全破坏,人民离不开的邮局也被毁光,敌人曾替我们保护过的清代离宫,塌的塌,拆的拆,烧的烧,景景不全。二百多年的喇嘛庙内,泥像躺在地上,佛心被挖走。武烈河上大铁桥被炸成弯曲脱节的长蛇。一位朋友说:“中国的政争就等于毁灭国家。”承德现有人口八万,省府已迁来,破坏的房舍正在修缮,尚不能集中办公。物价比平津稍低,自来水已部分修复,发电机在北平资委会借了一部,准备运来。承德交通不便,电信困难,人民不知天下事。军政当局为了需要,合资办了一家《公正报》,双十节已出版,为热省之独家报纸。承德已开始复员。今日秋高气爽,记者登山俯视全城,奇峰环抱,河水绕过城边苍松翠柏,喇嘛庙内红绿琉璃瓦闪闪夺目,松涛像海潮,水秀山清,承德真是塞外桂林。然远眺山顶垒垒碉堡,又感到这远不是复员的时候。
离开承德后,我曾写了长篇通讯《热河来去》,详细报道了热河之行,其中写道:
民国二十二年承德沦陷,当时汤玉麟一枪未放,逃向多伦,占领承德的日本兵不过几十人。汤现在北平已经啃了窝头,热河老百姓还在骂他是草包。去年8月日本人也一枪未放,让苏联军队进入承德。苏军进城的时候,老百姓误以为是国军,曾打着旗去欢迎,当时许多人的手表就被拿去。苏军接着把离宫里楠木殿的大理石拆出,在宫门口建立了一座三丈多高的胜利纪念碑。进城的人们总要抬头看看,他们不认识苏联文字,只知道那是300年前从云南搬来的大理石。苏军撤退后共军进城,老百姓又以为是国军,欢迎招待。不久城里写了大字墙壁标语:“要求国民党政府实行宪政,打倒二日本!”每天几乎都有群众大会,每次会上都攻击政府,这时老百姓才明白,八路军是与中央军对立的。但是他们不知道对立的原因,老百姓彷徨起来。当一个月以前国军进承德时,他们都不敢再去欢迎,怕欢迎错了送掉脑袋。先有苏军的“占领”,再有共军的“解放”,后有国军的“收复”。这三出三入,使承德遭受了历史浩劫,除了人民的住宅外,公共机关、敌伪的现代建筑以及历史的古迹,大部变成废墟。
我们不愿批评破坏的是非,因为各人立场不同,看法也不同。我们但愿双方放下武器,用政治方式作政治的斗争,这样是光明磊落的斗争。把成绩拿给人民看,人民可以大胆的鼓掌喊好,谁给他们造幸福,他们必跟着谁走。如果再以内战的方式继续斗争下去,今天你丢了这里,明天我占领那里,谁也不能在人民之间建立下政治的信仰,恐怕谁也不易得到更多的群众,最后是国家垮台,大家遭殃。
热河沦陷过12年,日本人除注意到热河有防苏军事的地理形势外,并没有在热河下过多大开发或开垦的工夫,反而一贯剥削与统制。锦承与承平两铁路也不过是为军事的需要修筑,铁路两旁仍是一片荒凉。热河人民自汤玉麟的鸦片极盛时代,经过日本的伪满时代,直到回入祖国怀抱,始终过的是似饱不饱,似暖不暖的日子。日本投降以后,他们满以为今后不但有了饱暖的日子,而且真正的得到自由幸福。谁知内战又起,热河人仍在水深火热的陷阱里,烽火快把热河同胞烧焦了。
从朝阳到承德,这500多里的途中,看看那些塌陷了无力再重建的农村房舍,成人们穿的衣服像鱼鳞一样,一片一片的将落在地上,孩子们裸着体在村口动也不动,失去孩提的天真,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只多一条裤子和兜肚,在村外拾干柴。热河农民穷困到如此程度,固然有其远因,但不可讳言的内战也是罪恶渊薮。因为内战的原因,多少人背井离乡,多少人当了民夫,又有多少人被拉去当了炮灰。壮丁没有了,谁去耕地?人民该如何生活?
热河人民多么需要安定,又多么需要救济。冀热平津分署派了第五工作队在热境工作,发放面粉、旧衣与奶粉,一时受惠的人民也的确不少。可是你看每个城市的街头,都有奶粉、牛奶卖,饭馆里也会吃到雪白的面粉,那是老百姓不肯吃这些贵重物品,希望换一点钱去买能多吃几天的小米。……热河的老百姓自称是“老背兴”。这“老背兴”三字是人民流着眼泪想出的。
热河各方人才缺乏,亦为可注意之问题。原因是热省地处边疆,比较脊贫,沦陷又早,十数年来,国人对热省情形多隔膜,近来又因战乱阻塞交通,去而难返,以致国人裹足。但当外蒙独立、国际关系复杂的今日,热省正需要大量人才前往开发建设,巩固北部国防,热河是我们不应该忘记的省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