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建议,我们晚上就在山上住。那里最安全。然后他们去车顶上拿行李。我想,不能在山上住,太潮湿,万一下雨会更麻烦。我找到司机,和他去刚才查我们护照的边防军那儿,那有一片空地,有很多村里的百姓和军人,也停着几辆车。我边说边比划,我们的车在那边,不安全,我们要停在这儿,在这过夜。终于他们中有人同意了。
车停在了空地的路边。村民去家里拿东西,搭帐篷,倒掉了一边墙的房子没有人去管,人们都很平静。坐在地上聊天。有军人或者警察,拿着枪,穿着拖鞋,坐着板凳上,或者走来走去。
天近黄昏。
恰恰刚从英国留学回来,英语说得很溜,她和一位同样被困在小村子里的加德满都官员聊得很嗨。另外几个小伙伴,小白,自黑,周小摸他们在打扑克,我是车上坐一会儿,下来溜达一会儿。村民开始搭灶做饭。
有一个微胖的大眼睛警察在车门口站了几次。似乎想和我聊天,但是不知说什么,只是笑笑。
夜晚迟迟不到。天亮似乎更遥不可及。
这时才想起吃饭、喝水该怎么办。
我坐在空地的一块大石头上,周围是坐着和躺着的村民。政府的人抬来了大锅、大米,还有调料。看上去要煮咖喱饭。有小伙伴说,好想吃啊。
可是,很快我们就发现,在这里没有人因为你是外国人而多问你一句,多照顾你一点,但是他们也不会因为你是外国人而难为你,驱赶你。
我想起包里还有一罐拉萨啤酒,是头天晚上和藏族朋友喝酒,因为担心高反,而不敢多喝,悄悄装起来的。我把它掏出来,看着落日余晖,听着河水的哗哗声,乌鸦的叫声,在周围一些陌生面孔的陪伴下,在余震的摇晃中,喝下了它。然后又从包里找出一盒蓝莓酥。我招呼小伙伴们过来,大家一人一块分吃了它。
一个很小很漂亮的小女孩走过来和我说“哈罗”,我伸出手,她让我抱抱,然后又拉来她的妈妈,让妈妈和我聊天,我们也只是笑笑。
小伙伴们去村子里的小卖部买来了纯净水和方便面,分食,干吃。他们说回到了学生时代。
那个黄昏,如此地漫长。
我最担心的是加德满都的老乡怎么样了,一直没打通电话。发了信息没收到回复。我想,他也在惦记我们吧。
女孩们要去厕所,警察摇头不可以,指指河边,说你们可以去那里。
河边,往下走一些有个隐蔽处,但岸上也已有了大裂缝。
接下来的夜晚要一点一点地熬过去。
无论如何,坚持到天亮再说。
夜色渐深,此时的余震还在,只是时间间隔得长了些。
人们露天而眠,有余震也不再作奔走状。
我在车上。
余震时车有轻微的晃动。
下车来,余震在脚下时,你能感觉到大地那么真实而清晰地存在,那抖动,像一个人疼痛时肉体在颤抖。
前半夜,因为要和加德满都方面联系,看看明天怎么办,恰恰的手机一直在我手里,信号时有时没。国内不时会有电话进来。经常一接就断。想想有意思,恐惧往往来自于想象,家里人不定担心成什么样了,我们反倒挺淡定。偶尔能收到家里的信息:“有水和食物吗?有休息的地方吗?”“有。放心吧。”恰恰的妈妈几次发来大使馆的电话,其实那个电话是打不通的。她家还几次为电话充费,生怕这唯一的联系通道断了。
这时加德满都的老乡朋友终于联系上了,他还好,说城市正乱着,人们都在外面。我告诉他,我们很平安。他也放心了些。
我想到在拉萨时,我在西藏人民广播电台《早世界》做了第二十个“世界读书日”的直播后,和儿子通话时,还说,第一次来西藏还整出这么大的动静。那时没想到大动静竟然还在后面。
当时,我心里明白,走是肯定能走的,出去也是肯定能出去的,问题是要多久才能离开这儿。
我下车去看小伙伴们,那几个男孩女孩正围坐一圈,聊着在别的旅途上的见闻,他们年龄不大,都是背着大包走世界的主儿。
我招呼他们来车上睡一会儿,他们挤在后面的两排座上,我在前面,旁边是恰恰和小摸,小摸是个白皙柔弱的女孩子,想不到也是个女汉子。他们很快睡着了,听着他们的呼吸声,看着这些年轻的可爱的面容,我想,我们一定要平安出去。
半夜一点多,那位被困的加德满都官员敲车窗找恰恰,用英语交流了一会儿,原来他想连夜走出去,说大约走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通车的地方,问我们要不要一起走。我们没有响应。这半夜三更的,黑乎乎的,还有余震,山上掉石头也看不到,太危险,还是静等天亮再做决定。
很快又都睡着了。
三点左右,似乎又有一次较大的余震,车在摇晃,我感觉到了,没有动。他们依然在梦中。
天渐渐亮了,有村民在走动,有人停在车前打挺长的电话,看来通讯恢复了。但是当地人说,路没有通,几天内也通不了。
天亮起来,露宿的村民开始支锅造饭,大家在议论。
我还想,这地方不会是余震的中心吧,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我们下车了解情况。看到司机在不远处和村民聊天,他加上了一件黄色的外套,我去把他拉过来,告诉他,我们是一伙的,不许单独行动。司机好脾气地笑了。
有两个小姑娘拿着猴皮筋,过来和我们玩儿,我教她们跳“小皮球,香蕉梨……”小摸和她们跳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男人抱着很小的女儿,在车窗外看我们,小女孩很安静,黑瘦的小脸,一双忧郁的大眼睛,怎么哄也不笑。有小学生模样的孩子们背着书包向村外走,看来学校还没停课。
白陀和Aenl找到了远一点的小卖部,买来瓶装水和饼干,大家分吃了早餐,我从包里找出水果酵素,让他们放进杯子,用冷水冲了,补充体力。
司机过来说,现在的情况是车子出不去,只能是走路。
于是我们开始收拾车上的东西,准备走。可是过了一会他不知道听到什么消息,说先不要走了。
于是我想走远一点,看看村子的情况。刚走几步忽然听到背后有说笑声,有人说,可算是碰到中国人了。回过身看到几个中国人从樟木方向,也就是我们来的方向走过来,大家亲热地打招呼。是三个东北哥们,两个年轻女孩,他们也是拼车去加德满都路上遇到了地震,被困路上,和当地的驻军一起过了一夜。天亮之后,走了一个小时,遇到了我们。
两拨人聚在一起,商量下情况,目前道路不通,回樟木虽然只是三十公路,但是西藏也震了,那边是陆路,如果不通车,困在樟木,更难回去,去加德满都,虽然路还长一点,但是只要走到能通车的地方,到了城市,有飞机,只要通航就能回去。高个子的东北爷们极有号召力地说,走吧,一起走!
这时我们的司机也和另一个车他认识的司机朋友商量好了,也同意走出去。那位加德满都的官员昨夜也没有走成,这时也过去,说和我们一起走。
不能说心里没有阴影在,但是只要你不去过多地想它,不在心里过多地暄染和夸张,也基本可以一如平常。
收拾东西时,我本不想带上我的那个大旅行箱,好像一般历史上遇到这种灾荒战乱,都是要抛下一些身外之物的。我和司机说,我的行李就放你车上吧,等你来取车时,再带到加都,让我朋友帮忙寄回去。他摇头,我问,带上它走?他点头。那么,好吧。
小伙伴们的行李都背上了,他们都是比较专业的野外旅行装备。白驼招呼大家,把早晨买的水和食品分装带上,以备路上用。
我的行李箱最大。我打开它,几套衣服,相机,日常用品,礼物,朋友托买的饰品,两本书,一本我自己的书,是带来送朋友的;一本是随我旅行的《天涯》杂志,今年第二期,那篇上海作家谈当前阅读的对话,对我这次拉萨的活动还是很有启发的。从石家庄上飞机,到西安转机,到拉萨,又从拉萨到尼泊尔,陪我一路走来,真不忍心丢下它。何况到加德满都,如果一时走不了,没有书看时光会更难过。我说,我回去的飞机上还要看的。小伙伴们说,带上吧,带上吧。于是把我的书交给司机,让他放到车上,那本《天涯》又放回了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