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回到呼兰,立即被转移到阿城县福昌号屯。
她根本想不到,她的出走,会掀起那么大的风波。据说,她败坏了王家的声誉,王家单方面解除了婚约;她损害了父亲的道德形象,所以张选三被撤销了省教育厅秘书的职务,调到巴彦县教育局任督学;弟弟张秀珂也因为她的影响,为了逃避舆论的干扰,才从呼兰转学到了巴彦,连堂弟从哈尔滨转到巴彦上学,也与她有关。
福昌号屯住着萧红的两个伯父、四个叔叔和一个姑姑,继祖母也住在这里,是一个有二三十口人的大家庭。在这里,萧红处于被监护状态,虽然可以免除社会舆论的伤害,但是同样受着族人的敌视、猜疑和冷落。特别是继祖母,像一匹阴鸷的猫头鹰一样,黑夜里也紧盯着她的行动,动不动骂她丢脸。她深感孤独无依,暗暗靠着墙根哭泣,倘若被继祖母看见了,一定会骂得更凶:“你真给家里出了名了,怕是祖先上也找不出这丫头……”
这是笼子一般的生活。每天,天不亮便起床,天黑了便睡觉,白天只能在院子里活动。没有新书,也没有报纸,得不到外面世界里的任何信息。像日本入侵东北的“九·一八”事变,顷刻间使整个中国都沸腾起来了,而屯子依然像往日一样平静。入夜,跟继祖母和小姑母睡在同一条长炕上,通宵翻转着,满耳是墙外小溪流脆脆琅琅的水声、幽幽的虫声、北山密林的啸声、说不出更多的幽灵般的生命的响叫……
活动的院子不大,中国社会的根本性矛盾同样可以在这里展开。萧红认识不少佣人和扛大活的长工,大门里进进出出的卑贱的男人和女人,感受到他们的身世的酸辛,以及包括自己的叔伯在内的地主阶级的苛酷。土地、劳动、麦子、血泪、生命、金钱、权力、礼品、物质、灵魂、仪式、风俗、习惯……在有限的空间里重复出现。这些破碎的镜像,交叠在她的记忆里,一天天感动她,激活她的思考。就在这一年,福昌号屯附近几个村子成立了黄旗会、黑旗会,还有红旗会,都是抗日组织。红旗会有数百人参加,声势是不算小的。这支队伍在开拔的路上,遭到土匪狙击,打死了百余人。装运尸体的大车辚辚开过福昌号屯,萧红是知道的。
此刻的萧红,不是旅人,但也不是战士。在这个幽静而又始终响动着周围人们的歌哭与呼号的地方,她做不到止水般的平静,却也不允许自己慷慨激昂,介入其中。她自觉过的不是人的生活,只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兽而已。无论是在民族的或是阶级的斗争面前,她都只能置身局外。对她来说,头等重要的是救出自己。
日出。日落。她心急如焚。
在门墙、栅栏、眈眈虎视的眼睛里,她无时不在寻找逃跑的机会。
过了八个月,有一天,她终于一个人出现在哈尔滨的大街上了!
萧红是怎样逃出来的?
世间有各种不同的说法,但是,她本人对此是保持缄默的。李洁吾曾经几次问过她,据说都避而不答。
从萧红留下的文字看,她是耽于回忆的,可是也有不堪回首的时候。在字里行间那些大大小小的空白处,很有可能正是她把痛苦埋得最深的地方。她不是那类有暴露癖的作家。她愿意把最黑暗的部分留给自己,宁可暗自啮噬自己的内心,也不愿出示他人。这是一种独特的自爱方式。她敏感、脆弱,喜欢流泪,然而却无时不在护卫自己的尊严。
与头一次出走不同,再没有爱人的呼唤,也无从作出周密的计划,唯一能做的便是观察和等待。在神授的时刻到来之前,被无限延宕的折磨可想而知;而当机会一旦来到身边,她必须紧紧抓住并为此付出一切。付出的过程如何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敢于付出。她知道,自由不是没有代价的。
萧红现在是获得她所渴望的自由了。
可是,当她踯躅在大街上,或是宿在狭窄而阴暗的小屋子里时,一样感到从未有过的生疏、空阔、孤独而无所凭藉。在哈尔滨,她其实有着不少的同学和亲友,却都不愿意投靠,偶尔在街上遇见,便以一种矜持的态度抗拒着。她觉得,几乎所有熟识的人,投给她的目光都是可怜的、轻蔑的、审视般的。
冬天越来越深了。寒风。积雪。……
精神能够抵御的,肉体却不能承受。在一个深夜里,萧红被寒冷逼得紧,只好去敲打陆振舜家的门,然而这家人全睡熟了。她弓起脊背,耸着肩,穿过繁华的街道,走上了另一家熟人的扶梯。这时,她感到全身的力气已经用尽了,好不容易在黑暗中摸到门铃,伸手按时,一点声音也没有。原来熟人已经搬家,电灯下,见到门扇用铁丝扎了起来,满过道扔着碎纸片……
就在这个夜晚,萧红强烈地感到脚底有针刺似的痛楚,双腿也渐渐麻木起来。她坦白说,她一时竟羡慕起那些经过的临街的楼房,憎恨起每个窗子,因为那里面有的是温暖和快乐,并且一定有很好的眠床……
在这个夜晚,萧红是饿着肚子跑来跑去的。一整天没有吃东西,集合了所有铜板,才喝上一杯热浆汁,昏沉沉的,浑身发软,她觉得神经似乎也失掉了一半。
她终于跟随着一个老婆子走了。
看来,抗受力这东西总有一个极限。像这时的萧红,便无法克服身体作为物质的物理属性。等她来到了陌生的住处,才知道老婆子原来是一个专操皮肉生意的酒鬼。
老婆子又奸猾又凶狠,收养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也是准备养大以后当妓女的。深夜里,萧红听到女孩的尖叫,看见她被剥光了身子站在角落里。老婆子惩罚她,拿着雪块一把一把地打在她的身上……
第二天,萧红要走的时候,老婆子拽住她,要她留下一件衣裳去典当。她随即把单衫从身上脱下来,好尽快离开这里,这时发现不见了套鞋。老婆子告诉她,套鞋在昨夜已经被小女孩偷去,卖了钱交给她了!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从此,萧红只得用夏季穿的通孔的鞋子去接触雪地……
哈尔滨的冬季特别漫长。
一个女子,一面要同恶劣的生存环境搏斗,一面又要战胜沦陷于生活之中的懦弱、畏缩、沮丧的情绪,真是谈何容易!
心高气傲的萧红,沿着流浪的道路一步步地往下走,锐气也就一天天消磨殆尽了。这是一个没有阳光,也看不到星辰的旅程。戏曲里有“秦琼卖马”,说部里有“杨志卖刀”,只要有随身之物可卖,都是幸运的,可依靠的。而这时的萧红,连一个铜板也掏不出来了,除了穿着的一件夹袍、一条绒裤、一双透孔的凉鞋之外,身上再没有多余的东西。
她成了彻底的无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