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一生留下不少谜团、许多的空洞和皱褶。其中,最难索解的是:她既然抗婚,以至于出亡,为什么后来会重新找回王恩甲,并且与他同居?
其实,绝境里的萧红,想到王恩甲是很自然的事。虽然王家已经解除了婚约,但是从王恩甲个人对她的态度来看,她有理由相信,一定可以接受自己。作为择偶,王恩甲当然谈不上是理想的对象,可是有哪一个男人值得自己为之委身呢?初恋的失败对她的打击是沉重的。也许她不再看重生命的肉身形式,而有了近于自暴自弃的念头;也许她自觉到了经济上的依赖性,需要在前“未婚夫”那里找到合法的身份来麻痹自己;也许从她作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头脑里已是非常地清楚:从屈辱中图生存!
她怀有一个明确而隐秘的动机。
北京!北京!去北京明明白白是一条自我奋斗的道路,当时败走了,不妨从头再来。社会如此肮脏、恶毒,到处都是齿轮,要摆脱被压榨的命运,除了读书,没有别的出路。
萧红追求的是独立自主的人生。当她不得已向社会——男权中心社会——作出妥协时,选择的是同居的方式。在男女之间,同居是一种最合理也最简单的结合方式,它只需接受心灵的契约,甚至只需服从个人的意志,而不受法律的束缚。同居之前,肯定有过一场不太轻松的谈判,核心仍然是读书问题。可以猜想,萧红会提出在经济上支持她到北京读书,或者一起到北京读书作为同居的交换条件。王恩甲当然同意了。
实际上,王恩甲使用的是缓兵之计,他根本不想说现他的诺言。萧红发现自己受骗了,于是决定南下。
1931年2月末,李洁吾意外收到陆振舜拍来的电报,说萧红已乘车来京。他约莫计算了列车到达的时间,赶到车站接车,没有接到,立即返回二龙坑。耿妈开门见到他,报告说萧红已经回来,放下行李就去学校找他了。他又赶回学校,萧红果然坐在宿舍里等他。
李洁吾眼中的萧红,样子变化太大,穿着一件貉绒领、蓝绿华达呢面、狸子皮里的皮大衣,颇有点阔小姐的派头。她还携了一瓶白兰地酒和一盒马蹄莲花,说是特别送给他的。
可第二天,萧红就病倒了。
李洁吾几乎天天前去看望,帮助做点杂务,或者随便聊聊。谈及别后的生活,萧红似乎不大愿意多谈。这时,陆振舜又来信托他照顾萧红,希望能够帮助萧红继续上学。专就入学一事,他告诉萧红,以自己的经济状况无力应付,建议等陆振舜来北京以后再说。萧红虽然着急,也只好同意了。
一天傍晚,李洁吾和萧红坐着闲谈,听见有人叩门,接着耿妈进来说:“有人找小姐。”
萧红走出门去,不料那个人已经闯了进来。萧红脸上立刻露出惊愕的神色。而那个人进屋之后,随即重重地坐到椅子上,一言不发。萧红跟在他的背后,伸了伸舌头,做出个怪相。完全像一幕哑剧。李洁吾正猜疑间,萧红给他介绍说:“这是王先生。”
李洁吾向那人点了点头,自我介绍说是萧红表兄的朋友,听说萧红回来了,特地来看看的。那人仍然不说话,像一个哑巴。
僵持了一刻,李洁吾告辞出门,萧红没有送行。
李洁吾后来一连几次造访,都发觉屋子紧锁着,里面没有一点声音。最后一次,耿妈听到有人叩门,出来告诉他说,小姐和那个男人出去了,并且说,那个男人就是“小姐的未婚夫”。
到了三月底的一天,萧红突然跑到学校找李洁吾,说是生活上有了困难,问可否帮她想想办法。李洁吾搜遍了全身的口袋,凑不足一元钱,便全数交给了她,接着问她的生活怎样,上学了没有。她黯然回答说:目前这一切都谈不到了……说完便走了。
过了几天,李洁吾再次进城看萧红。耿妈说,萧红已经回东北去了。
萧红那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而,李洁吾根本无从了解,也无由猜测。即使是陆振舜,萧红虽然以一定的方式继续与他保持着某种联系,却也不复如先前的单纯而密切。有些在萧红看来是要紧的事情,譬如与王恩甲同居的事,她是不想说出的。至少对陆振舜是如此。对于一度相爱而不能相守的人,她未必至于采取决绝的态度,但已不复怀有希望的热情。爱的创伤最深,最难忘却。
如果说头一次来京,曾经有过敞开心扉的时候,这次却是完全关闭了自己。无人可以诉语。
北京之春,对萧红来说,整个的是一出哑剧。大幕沉沉,虽然看见出场的人物,但是看不到场次,剧情的进行是不清楚的。寻绎起来,大致是:王恩甲的“蜜月”还没有度完,他想不到一个山穷水尽的萧红居然还会出走。萧红走后,据说他抄到萧红留下的一个通讯地址,于是随即跟踪而来。看来这是一个乖觉的人。对于萧红,他明显地改变了策略,除了继续实行经济封锁之外,积极开展“亲善外交”。他会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痴心汉子的模样,诉说自己反被抛弃的苦衷,以赚取萧红的同情。两个青年男女的初次结合,青春的欢乐将掩盖许多生活内容,甚至轻易地便可以更改一个人的认识。何况,被爱的感觉对萧红来说是多么重要,可以肯定,它大大地满足了她一直遭到伤害的自尊心。这样,她终于作出退让,随王恩甲而去了。
致命的是,这时候她怀上了孩子。
高原也是在这早春时节,和同学一起来看萧红的。他的印象是:萧红没有在哈尔滨时期那样的红润健康了,小雀斑不见了,孩子般的稚气也没有了。
无论人,还是住处,都一样的萧索。
哈尔滨。道外十六道街。东兴旅馆。
一只受伤的鸟,朝南绕了一圈,又重新在这里坠落。这时,她的伤痛加剧了。
旅馆完全地把她和扰攘的社会隔开了。没有熟悉的面孔。没有通讯,没有探询和慰安。萧红唯一靠的是一份《国际协报》,来了解身外的世界。随着日子的推移,王恩甲恶俗的面孔愈来愈清楚,而自己的肚子也愈来愈粗大了。她觉得沉重、气闷,于是开始吸烟,据说还吸上了鸦片。
吸烟的习惯形成以后,很难革掉,萧红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也不曾彻底放下可爱的烟卷。英国有一位作家在小说中这样说到香烟的作用,“它是孤独者的伴侣、单身汉的密友、饥饿者的食粮、悲伤者的解药、失眠者的睡眠、挨冻者的火炉。”对于萧红,这里说的都是合适的。
据说东兴旅馆的老板与王廷兰关系密切,所以王恩甲过去常在这里过夜。两人同居七个月,住宿费都是赊欠的,王恩甲有时还向老板借钱用,这样累计起来便多达六百多元。王恩甲对萧红说,他要回家拿钱来还账,从此杳如黄鹤,一去不返。
王恩甲的行为十分可疑。此去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父亲跟随马占山抗日被杀,家庭失去了经济支柱的缘故;也有可能出于报复,把萧红玩弄后,再推向绝境。无论是何种原因,萧红在这里已经沦为“人质”。
王恩甲走后,老板停止了对萧红的伙食供应,把她赶到楼上顶头的一个堆放杂物的散发着霉味的房间里去。实际上,她被软禁起来了。
每天,她不得不挺着一个大肚子到街上买面包。周围是账房先生、茶役、妓女和别的旅客,当她路过时,随即投来轻蔑的、怜悯的,各式怪异的目光。她努力抵御着,做出矜持的姿态。只要听到茶役经过门前的脚步声,她会疾速地将面包塞入衣袋,掩饰自己的穷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