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10月间,刘师培夫妇有过一次短暂的返国,一为探亲,一为筹集款项,以弥补旅日期间的巨额开销和办报费用。其间,章太炎与先行抵达上海的何震有过数封信函往来,信上所谈,是章所托的一件私事。
“民国元勋”章太炎,革命意志可谓坚定,然其心中也有块软肋,同盟会内意见总不统一,孙文又时常排挤之,他时常有扔下这边的一切前往印度研究佛经的念头。西天万里,关键还是路费。这次何震回国,他得悉何的一个兄长与湖广总督张之洞女婿是朋友,想通过这层关系从张那里运动到一笔路费。
路费的事还没着落,11月初,刘师培回国了。何震也由扬州返回上海与之会合。他们在上海张园和一帮文友相会,诗酒征逐,拟发起一文学团体(即日后之南社),然而融融泄泄的表面之下,真相说来堪惊。刘师培此番回国,其真实意图乃是与两江总督端方秘密接洽。
自从徐锡麟在安庆枪杀安徽巡抚恩铭,清廷大僚肃亲王善耆、铁良、端方等已加强了对革命党人的戒备,同时加紧施展金钱政策瓦解之。此时的刘师培正立于危崖而不自知。随着革命理论家的名头日隆,他的权欲也在急剧膨胀,他曾想援引日人,改组同盟会,由自己出任总干事一职,因同盟会庶务干事刘揆一的反对,他的计划流产了。他与章太炎、陶成章等革命党人的政见分歧也在不断加深。
革命之于刘师培这样敏感、多疑的旧式文人,就像一场热病,来时容易去时快,他甚至产生出革命不如维新、维新不如守旧的念头来,他与昔日同志的分道扬镳是势所必然的了,只消背后有人轻轻一推。
汪公权就是那个在背后轻轻一推的人。种种迹象表明,此人是清廷打入革命党内的密探。
何震还是有点活动能力的,1908年1月,章太炎在东京收到了她从国内汇出的第一笔款项。章去信“六弟”(指何震),“家款近已汇到”,“六弟为我尽力,切至周祥,感甚”,并嘱注意保密。去西天需要一笔足额的资金,这点钱远远不够,正当章在东京望眼欲穿盼着能干的“六弟”再寄钱来时,却做梦也没有想到,刘师培已与时任两江总督接上了头,并上了一封输诚的信。回想起三年前,刘第一次投书署理湖广总督的端方时,一副义正辞严的语气,劝其“舍逆归顺”,这一百八十度的戏剧性转弯更让人啼笑皆非。
将近万言的《上端方书》是一封悔过书,也是一封表衷心书。刘师培以他先前写作革命策论的激烈沉痛语气,回顾了自己身不由己被民族主义潮流裹挟的经历。他首先为自己当年的无知告罪,“年未逾冠,不察其诬”,以致被革命党人的排满宣传所惑,“至沪以后,革命党人以师培稍娴文墨,每有撰述,恒令属草,然仅言论狂悖,未尝见之行事也”,加入暗杀会是蔡元培的逼迫,加入同盟会是蔡和黄兴的“诱胁”,也只是较多耳闻党人密谋,“实未敢公为叛逆之举”。尔后他笔头一转,大谈现在的觉悟,“东渡以后,察其隐情,遂大悟往日革命之非”。
在刘师培的三寸笔下,所谓革命,不过是下层民众打着造反的旗号敛财糊口,希冀成功之后跻身显贵、改变命运,天生有着强烈的破坏性和非理性。他认为要救民于水火,就要把革命消弭在萌芽状态。这甚至比实行宪政来得更迫切,因为宪政这个东西——他对曾经考察过西方政制的“端帅”称——中国的国体和西欧、日本不同,西欧和日本由封建制度引入宪政,几乎没什么障碍,而中国自战国以后,封建之制早就被大一统的帝国所代替,陷入了朝代更替的怪圈,每到朝代末叶,民穷财尽,豪杰蜂起,一派乱象,他认为国家治理得好不好,就看民之苦乐,当今之世,一切的根本,乃在于消灭贫困,因为贫困会搞乱人的思想,使得排满革命之说乘间而入。
他开出的戡乱药方不过老调重弹,想必端方也不会太感兴趣,信后附上的“弭乱之策十条”,方见出此人才干城府,皆非常人所及。他表示,自己以后的写作、讲演,都将以反对民族主义为职司,至于宣扬民族主义最力的《民报》,他透露说,主事者章炳麟已辞编辑,待他“再加以运动”,月之内,便可令其停刊。
关于革命党人在国内的势力,他说,“以两广为最盛,其次湖南、浙江、山西”。两广之事他未能一一尽知,浙江、山西之事,他在东京都已摸得清清楚楚,如果大吏能听他之言早作预防,两省可保不会有大的乱子。关于革命党人在东京的活动情况,“惟张继、陶成章、谷斯盛、刘揆一、宋教仁,稍有势力”,根据各人所长和所短,他为端方一一开出对付法子。
他还举报说,革命党人的炸弹一向是从日本炮厂私人定购,近来从长崎聘请了一个俄国工程师,还没人正式学会,一个广东姓李的师傅能自行制造,有六七个留学生跟着他在学习制弹技术。如果这些人有什么动静,他愿意及时提供消息。孙文、黄兴这些“渠魁”,一旦侦知他们潜入腹地的消息,他表示也会即行报告,“否则二三年之内,亦可设法毙之”。
这封洋洋万言的投诚书的最后,他也没忘章太炎的请托之事。他惟恐端方不知“余杭章炳麟”何许人也,信里先对章太炎的学术成就大大美言了一番,说他少治经学,尤深于《春秋》《左传》,又精通小学、训诂,旁及诸子百家,可说是朴学大师段玉裁、王念孙的当代传人。只是因为少年时代读多了荒诞不经的野史,以致成为民族主义的信徒。他为章申辩说,章在狱中时天天阅读佛典,已经摒弃了早年的民族主义立场,出狱后就想入山为僧,以毕余年,他后来东渡日本编辑《民报》,都是出于革命党人的逼迫。而且据他观察,章居东京的一年多来,也都是抑郁不得志,被孙文排斥在同盟会的核心圈外,所作文词,均言佛理,或考古制,无一篇言及排满革命,偶尔作几场演说,也都系党人逼迫,言不由衷居多。
他知道,这封信一送出去自己与革命党人算是两掰了,如果消息外露,自己身家性命都要堪虞,因此在信中他一再请求端方替他保密,让他自由往来东京、上海间,侍机而动,“则一二载之内,必可弭革命之焰,以纾国家之虞”。如果就此不再出国,久居省垣,人是安全了,但自己的效忠之心起不到更好的效果。
端方给了他们夫妻一笔钱,让他们在东京又生活了将近一年。对于他提出的“按月支给”章太炎路费一事,端方也同意了。他写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章太炎,不说自己已投身官府,只说何震的兄长通过长崎的一位领事说动了两江总督端方,端方同意出这笔钱。章太炎的反应还算机警,接信后,他表示对“按月支款”一说“万难允从”。一年不过千余两银子(说不定只有几百两呐),都不敷用的,搞这么复杂真的好吗?再者,如果摊年过久,端方离任后,这笔钱管谁去要?他在信中告诉刘师培,如果可以转圜,就让他们先付三分之二,二分之一也成,如果实在办不下来,此事就到此为止。
或许在他看来,一次性获得某项资助与按月领取是性质完全不同的,前者尚可称是友情赞助,即使曝光也无伤人格,后者则近同卖身投靠甘为差役。一生精研文字的刘师培难道分不清其中细微的区别吗?他之所以建议“按月支给”,实则一开始就存了拉章太炎下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