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去酱菜园干活了。
老六家在新城的城北,离北环路还有两条街。东侧隔一条街一条沟渠,就是护城河,河下面是东大坡,遍地的坟圈子。以前这一片都是大户的菜园子,经历几十年的变迁,这里都盖上了一溜溜的小土房,上面斜斜地坐着一个大长烟囱。清早,街道上卖柴火的、卖豆包的、卖水豆腐的、卖馄饨的,推车挑担,时走时停,吆喝一声,嘴里就冒出一股直通通的哈气。家家户户房顶上的烟囱也冒着缕缕的青烟,随风荡漾着,飘进看不见的天空。远处的铁轨上咣当咣当地开过一列小火车,把小城里的乌鸦惊动了,簇黑的乌鸦成片地飞起来,逃命似的掠过城市的上空,飞入远方的轻烟里。
老六用脚尖踢打着路边的石子,去城南的酱菜园。一路跟成衣铺的老何头、剃头棚的葛师傅、烟馆打更的阿四打招呼。阿四的眼屎还没来得及擦呢,伸着两手伸懒腰,一边张着大嘴打哈欠,露出一颗金牙,好像故意向人炫耀似的。有两个描眉打鬓的舞女,披着大衣露着光光的脚杆儿去街边的馄饨摊吃馄饨,坐在长条凳上,毫不避讳地谈论昨夜的客人大方还是小抠。
母亲病逝后,老六不得不从学校退学,帮着父亲料理家务。老六的父亲开着一个小皮货栈,虽然没多少进项,但还能养活两口人。可三个月前,日本鬼子攻陷宽城子大营那天,父亲一早去城北收皮子,就再没回来。后来,酱菜园的老板武大郎跟老六讲过当天城北的情形,日本人把宽城子大营打下来后,用机枪把俘虏都突突了,没死透的再用刺刀捅个二遍,担心还有喘气的,最后浇上汽油烧了。附近的百姓不明白咋回事,跟着伤兵往城外跑,结果小鬼子不管伤兵还是百姓,一码用机枪突突了。武大郎说:“老六,我估计你爸在城北收皮子,也被日本人的子弹给突突了。”
老六恨日本人,可她没办法,当兵的都跑了,她一个姑娘能打过日本人?
皮货栈所在的一片地界很快就被日本兵圈起来当了军营,每户象征性地扔俩钱,就算是卖给日本人了。老六才十八,水灵灵的一朵花,虽然瘦弱干巴,但也是朵好看的花。再出门,街坊七大姑八大姨就开始对她指指点点,背后传说她可能有一天扛不住会去舞厅刨食吃。老六想,她才不会去做舞女呢,贱贱地搂着男人跟男人贴脸儿,那不就是卖大炕吗?她丢不起父母的脸,丢不起祖宗八辈的脸。
酱菜园是老六同学春美的妈妈开的,春美在妈妈面前讲了老六多命苦,多能干,春美妈妈又看老六干一天活,果然能干,才收下她。一天十多个小时的工作,薪水两角钱。两角钱能买六个油汪汪的白面烧饼,如果买苞米面,够买两天吃的。当然,不能算菜。不过,冬天不用买菜,地窖里秋天时买的土豆白菜一堆呢,够吃了。老六每天都能剩下一角钱,将来她是要做大买卖的,当什么狗屁舞女?
瘸子后来起来了,他肉皮子合了,伤口也不发炎,大腿根的窟窿就那么合到一起长上了。瘸子起来之后发现枕头旁边放着一套棉衣棉裤,虽然是旧的,但干净暖和。肯定是老六把哥哥或者父亲的衣服找出来留给他的。瘸子把自己的破衣服撕下一块缠住大腿根部的伤,穿上棉衣棉裤,支撑着下地找水喝。站在水缸旁边用水瓢舀水喝时,门开了,老六手里拿着东西走进来,看到瘸子,也不惊奇,说:“能走路了?麻溜滚蛋,我一个大姑娘的房里不能总留你过夜。”
瘸子就真走了,拐着腿走到门口推开门,回头对老六说:“姑娘的大恩有机会一定报答!”说着就抬腿迈出门槛。
老六却在后面叫他:“瘸子——”
瘸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他,在军营里兄弟们不这么叫他,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但现在他知道这个瘸子就是他,于是,他站在门外,回过头看老六。
烛火下,老六的一双眼睛锃亮锃亮的。
“你还真听话,让你走你就走——”老六一边烧水做饭,一边嘴不闲地说,“伤好再走吧!我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但瘸子却还是回手关上门,走了。
老六往灶膛里添火,说:“还他妈怪有脸的,不让说!我不是怕你赖在我家不走才这么说,试验你的,真话假话都听不出来——走了更好,省下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