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来黄柏河没多久,就认识了小月。一个下着大雨的日子,连队里放假半天,九九戴着斗笠壳去营部找一个老乡,路过小月她们的窝棚时,小月正端着一大木盆水朝门口泼来。九九的裤脚一下子被淋湿了半头。九九正要骂人,姑娘笑吟吟的一张脸跳入他的眼帘。九九朝窝棚内望去,立刻明白,窝棚内正在发生着常见的漏雨现象,他毫不犹豫地径直钻进窝棚。果然,棚顶被雨水挖了个天窗,地下稀泥乱浆,三个姑娘可怜兮兮地挤在两张床铺的角落处,棚内唯一干燥的地方。九九卷起被淋湿的裤脚,对泼水的小月说:“我来给你们修补。”小月和几个姑娘都笑了,“你,耐得活儿吗?”姑娘们这一笑,倒把九九笑腼腆了,眼不斜视,直直地望着天窗说:“你们去找一架木梯来。”小月和另一个姑娘复转身,很快就抬来了木梯。这时九九又说:“哦,不,我先去找一样东西,你们稍等一会儿。”很快,戴着斗笠壳的九九,手拿一大块油毛毡回来了,他爬上木梯,用右手在棚顶上东拉西扯,没多长时间,居然把天窗封了个严严实实。
他从木梯下来时,雨渐渐下小了。那三个姑娘儿难得逮着个半天休息日,到镇上购买生活用品去了,窝棚内只有小月和九九。两个人距离很近时,相视而笑,未开口说话,双双都红了脸。这姑娘圆脸盘,头顶一双牛角刷,双眸好似清澈的潭水,又深又亮,笑起来就变成了弯弯的月亮,瞬间勾走了九九魂似的,心里怦然乱跳,浑身竟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不敢紧瞅姑娘,转移目标,瞟一眼土泥巴地面,发现有两处水洼子,便拿起木盆来舀干净洼里的水。小月赶紧找了只破碗,两个人又干起窝棚内地下的活儿。干完活儿,九九的脸上溅满了泥浆。小月见状拿过一条白毛巾递给九九。那是一条用旧了仍然雪白的毛巾,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很少见到这样的雪白,九九感叹,“你是……”
小月说:“我们是同一个营啊,自然,我也是常枝县的人。”
九九说:“你的毛巾真白!”说着,用毛巾揩了一把脸,生怕把毛巾弄脏了,轻轻地揩了一下,但他准备将毛巾递还给小月时,又收缩回来,再揩了一下脸,这一下揩得有点儿夸张,身体产生一种从来未有过的膨胀感觉。九九应该离开女子连的窝棚了,却在心里替自己寻找理由多待一会儿,他也想到营部有十条戒律的明令,其中有:“不能少一个人,不能多一个人。”前者指避免牺牲,后者是指严格管理男女接触,以防恋爱生育。但他想,我这会儿可是正大光明的,谁问起我,我都可以坦然地告诉他,“我在替她们补雨漏呢!”为什么不多待一会儿?于是,九九和所有初次遇见动心的姑娘一样,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干劲,心里的货色全都抖搂出来。九九的货色是什么呢?高中生。他还有一个在城关教书的舅舅。舅舅家里有一个小巧玲珑的竹制书架。他在城关念书的时候,没事就爱朝舅舅家跑,到了舅舅家,就爱从书架里抽出小说来读。往往是借一部书,读完后还一部,再借一部,这样,九九也读了五六部名著了。那会儿,九九就给小月讲《西游记》里的故事,孙悟空、唐僧、猪八戒、牛魔王……小月竖直耳朵听得出神,这鼓励让九九讲得更带劲,事后九九回想,他居然能把故事讲得如此连贯动听,心里又对初识的小月怀有一份感激之情,这使他两人的关系有着进一步发展的可能。
那个下雨天,九九待在小月的窝棚里,直待到女子连队吹响吃饭的口哨声。
后来九九发现,所谓女子连,其实是上面以便集中住宿和管理,从常枝县各连队里抽调集中在一起的姑娘。她们的窝棚距离五连不到两里,同样安置在大坝坝基不远处的那条小支流河滩上。不过要想经常见面却是大难题,大坝基地人如蝼蚁,即便偶尔能相遇,也是各干各的活儿,不敢多搭讪。可是人这颗情种,要么不生情,一旦生情就有蚕丝般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一天傍晚,难得的晚霞将黄柏河西边河滩染红的时候,九九顺着河滩朝下游走去,小月顺着河滩朝上游走来,他俩相遇了。那会儿,河滩上还有不少上晚班的人,他俩没有说上几句话,只是都想摸摸对方上工的规律,因为工地上是日夜三班倒。自此他俩,上白班的时候,就这样好似偶尔,却又是有预谋地在河滩上相遇,匆匆见一面。
夏末,九九所在的这个营部,又出了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四连连长派出去砍柴的民工失踪了两个人。指挥部派人去大山里搜山,人们花了三天时间,漫山遍野地搜索,没有发现任何吞噬生命的迹象,倒是在山谷谷底一隐秘处,发现了一具被截去双腿、千疮百孔、非常年轻的尸体。从血流过的断腿部位可以判断,那孩子的双腿是被凶猛的野兽给拖走了,疮孔则是飞禽们恶毒的嘴给啄出来的。显然,那孩子就是四连的民工,他从高处跌落至谷底,不是悬崖绝壁,而是阴险的洞穴。可是人们费尽心机,也找不到那口洞穴的入口。有民工描述他们与失踪者分手之前的情景说,起初他们也很害怕,因为这是他们寻找的一座新山,也是黄柏河最高的一座山。他们五六个人相约着一块儿爬山,刚爬到一道很宽的山坎上,就被一丛丛野竹给分开了,他们钻进野竹林以后,就像进了迷魂阵,好不容易钻出来了,有的喊答应了,就会合了,有的怎么也喊不答应了!他们就担心出事了。这事儿很怪,之后指挥部派出的搜山人怎么着也找不到那片竹林,竹林本身是一片虚幻?还是被民工们给砍伐了?这始终是个谜!那年头,上万人一下子涌向黄柏河,和坐落在河流两岸的大山,该留下多少后人难于读懂的谜,又有多少谜,还没来得及找到它的出处,就被建设者们激情的浪花给淹没了。
从此,黄柏河畔,那离大坝不远处最高的一座山,被人们称为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