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当清凉的月光挂在树梢上时,茅老厚子的儿子茅厚子,便从自家那黑黢黢的胡同里溜出来。
茅厚子时常在湖边追忆着他爹中埋伏的那一刻,他盯着慢慢沉入湖中的月光,过去的往事一幕幕地漂浮在湖面上,如同一条大鱼顺水游去。他爹是因为和苏三爷结仇被土匪杀害的。据说杀害他爹的土匪,从苏三爷那里拿了不少袁大头。他爹死的那天,天气很好,不太寒冷的阳光将年代久远的茅屋涂上一层古铜,远处乌鸦的鸣噪在树枝上滚动。
村人在湖堤上谈天说地,将芭蕉扇摇动得极富节奏。他们将道听途说的故事咀嚼的有滋有味。
这时候,浓郁的夜色中传来了歌声,是老渔洼的疯女人赵瑞英在唱东方红……
村人对赵瑞英的唱歌很不以为然,但是茅厚子听了后,心情却很沉重。文革时期,茅厚子是村里第一个高中生。他是地主的子孙,按当时的情景,是不能让地主的子孙读书的。苏三爷在村里说了算,他看出门道来了,茅厚子从小脖子就有点歪,面相也差,又不是封建时代兴科举,读书能做官。现在,门也没有,苏三爷觉得茅家翻不了身,茅厚子愿读高中就让他读吧,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茅厚子读高中的时候,家里穷,但他仍然坚持读。他每天上学的时候,都要从赵鲤鱼家门口经过,赵鲤鱼有五个闺女,三妮赵瑞英是最漂亮的一个。赵瑞英每次看到茅厚子,总是偷偷地塞给他两个馍馍还有烤地瓜什么的。他不好意思吃赵瑞英给他的东西,饿极了的时候便在夜里到生产队的红薯地,偷扒几块红薯吃。偷红薯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夜里有人看坡。生产队少了红薯,有人早就把这事汇报给了苏三爷。苏三爷便来到村里的十字路口,双松堂原来是他家的,现在成村里的支部了。双送堂就在十字路口旁边,那儿有一棵上百年的古槐树,苏三爷走到槐树下就敲响了钟。村里人听到钟声很快就来到老槐树下。苏三爷的嗓门特大。各家各户都有了,最近发现有人偷扒生产队的红薯,这坏人听好啦,我已经派民兵夜里看坡,他们可是带上了鸭枪,遇上这坏人就开枪,打死谁狗日的,谁狗日的命短!
茅厚子不敢在偷扒生产队的红薯了,没吃的时候,他便去湖里捕鱼,将鱼卖了再买点粮食。娘儿俩也就勉强度日。这天茅厚子打鱼来到银泉岛,赵瑞英也在岛上,这段日子赵瑞英经常来岛上割青草,她割得多,背不动。赵瑞英的爹过日子切,家里喂了二十多只长毛兔和几只青山羊。给这些兔啊羊啊割草的活,大多都有赵瑞英来干,她能吃苦,勤快。茅厚子帮她把草背到村头。这时候,赵瑞英便摸下他的肩头。哥,累么?累啥,这点活,茅厚子总是这样说。其实,能不累吗?几十斤重的一捆青草,茅厚子一口气背数里路,肩上落下深深的两道红印。有时候很痛,可是,每当赵瑞英一摸,也就不痛了。一到晚上,茅厚子便睡不着,那个被赵瑞英摸过的肩膀有些异样。茅厚子总感到赵瑞英的手就停在了那儿,留下了她身上说不出的一丝香气。赵瑞英总是去银泉岛上割草,茅厚子总是去那儿捕鱼,回来的时候给她背草。这天,赵瑞英割草的时候,她惊叫了一声,她割破了手。听到赵瑞英的喊声,茅厚子扔下鱼叉就跑过来。他攥住了她流血的手指。痛吗?茅厚子问她。一抬头,才发现两个人的脸几乎贴在一块了。茅厚子又搬了一下她的身子,她热烘烘的身子便贴在茅厚子的怀里,两片嘴唇也咬在了一起。
当茅厚子正沉浸在和赵瑞英爱情的时候,突然晴天一个霹雳,苏三爷要娶赵瑞英做儿媳妇,日子都定下了,就在后天的八月十六。
茅厚子像是被人打了一扪棍,他不相信这是真的。赵鲤鱼家就在村东头,他家的院子里有几棵皂角树,茅厚子小时候爬树去偷摘皂角子,还让赵鲤鱼踢过几脚,茅厚子从小对赵鲤鱼就有点怯。
赵家的大院子是篱笆墙,茅厚子进去后,赵家喂的狗并没有叫。赵家有人,赵鲤鱼的老婆九女星正在堂屋当门套被子。
茅厚子问,听说瑞英要出嫁了,这是真的吗?她要伈苏老鲢?(这老渔洼有个风俗,女的要跟谁结婚,叫伈谁。闺女出嫁叫找婆家,寡妇改嫁叫伈嘴)
九女星很满意地说,还有两天就娶,先给她套两床新被子。
茅厚子又问,瑞英啥意思,她乐意吗?
赵爱英说,她能有啥意思?后天就是人家的儿媳妇了。
茅厚子又说,我能给她说句话吗?
她家里间屋也有一道小门,门关着,茅厚子敲了两下,赵瑞英不给他开。茅厚子听到屋里有哭声。
他走到大街上,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他回到家,他娘谷菜花早已经做好了饭。
谷菜花说,赵瑞英成了苏家的儿媳妇,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你还去找她?你不想在这老渔洼混了?苏家看上的人,咱能挣得过?现在的人,都眼眶子高。你和赵瑞英的事,我早有耳闻,没有苏家横插一杠子,你俩也难说有好结果,赵鲤鱼是啥人,我清楚,咱家的成分地位,他能看上,咱可别胡思乱想。
茅厚子说,我和瑞英都谈好了。
你俩没这个缘分。算了吧。
这狗日的赵鲤鱼肯定强迫了赵瑞英。
那是人家的事,咱再找吧。
茅厚子说,我不想在老渔洼呆了,我想去新疆,咱家不是有亲戚在新疆吗?
我以前也有这个想法,只是舍不得。现在我想通了,把你圈在家,早晚会苦了你,闯闯去吧,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啊!
茅厚子说闯新疆,就闯新疆。在赵瑞英结婚这天,在鞭炮、锣鼓的喧闹声中,茅厚子悄悄地离开了老渔洼……
他最终来到新疆的北海县,找到亲戚后,就落户到北海县东风公社七大队。
那时候的冬天,生产队的男人就要到湖里去打鱼。北海有湖,叫乌伦古湖。乌伦古湖的冬天十分寒冷,风像刀子似的刮着,天空中飘落着棉花团一般大小的雪叶。他和队长老黑一起光着膀子站在湖面上打钎。
他们打钎的吆喝声随着雪叶沉重的飘落:
“海龙王的家啊,
就是我的家啊。
海龙王的闺女
我也敢娶啊!
嗨哟——
嗨哟——”
这种简单的调子,他们唱得沉闷而吵哑,厚厚的冰终于被打破了,冰层下面的鱼便突突地往上窜。
这湖里的鱼比微山湖里的鱼还要多。
茅厚子和队长老黑是在卖鱼时认识李凤娥的,李凤娥那时也属于这一带最为水灵的女人。
队长老黑娶了她。
队长老黑带着李凤娥一起,和茅厚子同住一个窝棚,这样他们一冬天,白天在湖上打鱼,晚上就住在湖岸,李凤娥也就专门为他们买菜做饭。
一到晚上,李凤娥便弄几筐鱼放在窝棚门口,这样有狼或狼群来袭击的时候,它们就不会伤人。
队长老黑出事是在那一天的上午。有一辆军车在湖面上行驶,平时根本没问题,可这次偏偏出奇的例外。军车开过去之后,冰面上便出现一道缝,紧接着便发出咔喳咔喳的响声,那辆军车也就很快深入湖底。
茅厚子当时吓得有点傻,队长老黑说,别怕!咱去救人。
深蓝的湖水冒着气泡,像个黑色的洞穴。
队长老黑走在前面拿着绳索,他把绳索拴在腰里,他告诉茅厚子,你远远的拉着绳子,不要过来。如果我出了事,你不要救我。
队长老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被一阵风卷进湖水中,那是一阵龙卷风,夹杂着漫天飞雪,伸手不见五指,其实人也无法睁开眼睛,茅厚子也像风筝似的被刮起,又重重地摔在湖岸上。
队长老黑不在了,李凤娥又成了苦人。因为家里太穷,她12岁就出来谋生,在遇上队长老黑时,她已经是历经各种沧桑的女人了。
这天,茅厚子接到家中的一封信,说他家地主成份取消了,变成村民了,还说要分地了,问他在外混的咋样?是否愿意回家分地。他娘在信里说,家里已经分了一头小牛。
茅厚子看了家中的信,激动的心里一天直跳,他拿了信,跑在一棵胡杨树下,看了一遍又一遍。
家里分地了,他觉得浑身都是力量。他决定回家。
他的这种想法还没有跟人说,李凤娥便来找他了。
他们一起来到一片胡杨树林,李凤娥说,听说家里给你来信了,看把你喜的,是家里给你说媳妇了?
哪里话?我在家能说上媳妇,我还跑出来。
我能看下你的信吗?
家里分地了,我们家也不是地主了。
你想回去?
茅厚子看看远处的胡杨林说,想。
那我呢?
老黑对我好,他是我哥,你是我嫂。
你回家,带上我吧。
俩个人不再说什么,就紧紧的抱在一起。
茅厚子领李凤娥回老渔洼时,正赶上夏季,那时日头正毒,夏季的热风卷起千层金黄色的麦浪,有麻雀成群地从天空飞过,有几朵苍老的云,漂浮在牵牛花和野罂粟上。田间的小道上还有冒着烟的热牛粪,散发着酸臭的干草味儿。茅二傻听说茅厚子要回来了,早领了一大群孩子在村口等着。茅二傻手里攥着一只蝗虫,还提着一条从湖里捉来的鳝鱼。
茅厚子的娘谷菜花知道儿子今天就到家,早已经把家里的院子打扫干净,把房子也拾掇的有条有理。
谷菜花见了李凤娥喜欢的没入脚处,抓着李凤娥的手只是不放,最后努了半天。我想死你们了!
茅厚子将新疆的葡萄干拿出来,分给几个小孩,整个老渔洼的人都来看热闹了,他们几乎把茅厚子和李凤娥当成了外星人。
茅二傻的爹怀瑾也来了,他走路晃晃的,裤角里还往下滴着血,有几分腥臭,也不知他得的是什么病。
谷菜花说,他得了屙生血的病……
在这些看热闹的人当中,茅厚子发现了一个人的眼睛,当他要给她打招呼时,那人转身就缩了回去。
那人是赵瑞英,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凄慌的神情,她只是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站了站,就转身走了。
后来,茅厚子才知道,赵瑞英跟苏老鲢结婚后,苏家也没有真的把她放眼里,结婚两年,苏老鲢又有了新欢,为了达到和新欢结合的目的,苏老鲢开始折磨赵瑞英,直到把她逼疯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