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这天格外热,家境相对好些的迟怀德把相好的两个同学李可、黄海洋约进了小酒馆。李可说,把覃燕叫来吧。覃燕是他们的同学,更是李可的恋人。覃燕考上了大学,而迟怀德他们却名落孙山,正郁郁不得志。因此,黄海洋说,算了,不叫,人家念大学去了,你不是自找没趣吗?李可说,我还是想她。李可没有说的是,他和覃燕早偷吃了禁果,他想她想得发疯,打她电话总是不在服务区,发她短信也没有回复。他又不敢找上门去。现在迟怀德邀大伙儿喝酒,正是叫她的机会啊!可是迟怀德说,喝酒,别黏黏糊糊的!
三个高中同学在酒馆喝酒,喝出了方向。迟怀德说,我打算到湖北去,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叫他王表舅的,在武汉的钢厂当处长,可以给我安排点活路,你们愿意去就跟我走。
李可和黄海洋求之不得,于是起誓,仨兄弟去湖北,死也不分开。
入关的列车上,硬座车厢乌烟瘴气,中老年人昏昏欲睡,而迟怀德仨兄弟整了烧鸡、花生米和白酒,他们撕扯着鸡腿,就着东北小烧,近旁的乘客看得目瞪口呆,因为他们喝酒像喝汽水。
列车在漆黑的夜里向关内行驶,窗外移动的灯火像泪一样往地上摔。李可说,我可是跟她耍了三年呐,我的功课耍没了。黄海洋说,你的智商有问题,要不,覃燕她能考上大学,你怎么就跟我们一起?迟怀德说,也不是只有上大学一条路,老话讲,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来,我们喝一大口。
迟怀德的表舅王处长见了老家来的三个小伙子,甚是喜欢,仨东北小伙子个个都像电影明星,肤白高挑,五官端正。王处长给他们找了落脚处,跟迟怀德说,你成立一个检修工程公司,在我厂里做点检修的活,挣点小钱。迟怀德心里很高兴,一来就把生存问题解决了,算是对得起跟过来的两个同学了。
一室一厅,一月租金800元,拎包入住。头一天,每个人都在卫生间洗浴半小时以上,他们把北方带来的油泥在小小的卫生间里清除。电视开着,正在播模特选秀,模特的衣衫薄如蝉翼,肉身晃动,几个淋浴出来的小伙,下身剑出了鞘。黄海洋操起手机就砸向电视,电视黑屏了,屏幕砸出个坑,手机掉到地上。
三人吓了一跳。良久,迟怀德说,你不看可以关掉,干吗发这大的火!
三人都不吱声。
黄海洋趴窝在床上,迟怀德斜倚在长沙发上,李可看他俩闭上了眼睛,轻轻掩门出去了。
8月的武汉正值暑热,仿佛树叶都在流汗,满世界都是赤膊的男人,李可也脱去汗衫,团在手里,在巷子口的烤摊上坐下。
李可想给覃燕打电话,可覃燕一直没给他打电话,听说她家里给她办了谢师宴,她邀了几个女生,男生一个也没有邀请。毕竟覃燕现在是大学生了,两者的地位有了天壤之别,因此他拿着电话犹豫不决。覃燕的音容笑貌一直在他眼里浮现。就这样终止了吗?他问自己。他们高中三年恩爱了无数回,场景历历在目。断顿后,死对他来说,比活着要好。他也曾想去发廊找小姐,身上的钱付一次费是够的。但他还没有这个胆量,毕竟才18岁啊!
他要了些肉串,竖了几瓶啤酒,独自在小板凳上坐着发呆。
这时,一位少妇过来,灯光下,身上的金属流光溢彩。少妇说,小兄弟,北方来的吗?说着,端着啤酒与李可碰杯。
少妇眉眼间有些覃燕的影子。李可欢心。李可说,东北的,混不下去了,到这儿来打工。
小伙子这么俊朗,打啥工啊?贵姓?
免贵姓李。木子李。
呀!还是家门呢!相逢是缘啊,我也姓李,你叫我李姐吧。李姐给你介绍个活,包你吃穿不愁。说着,李姐拿李可的啤酒把两个杯子斟满。
小弟哇,到哪不是挣钱呢?听姐的不?
听!你说吧。李可说。
听姐的啊,保你痛痛快快地挣钱,给我个号码。
李可跟李姐干了几杯,留下手机号码,歪歪斜斜地回了房。
早晨起床后,迟怀德看到砸坏的电视机,把眼睛污物用手抹了一下,对黄海洋说,这咋办?你烈可以,得拿钱烈,你把钱掏出来。你把奥巴马扇一耳光,我都不管你,你把钱掏出来。
黄海洋也是懂事理的人,从兜里掏钱,只有200多元钱,他说,这应该够了,14英寸的屏,200多块应该够了。
迟怀德心里发笑,这家伙还算有谱。便说,够不够,房东说了算。说着,把钱揣进兜里。又说,现在你是一无所有了,再别砸东西。
三人在地摊上吃罢早饭,迟怀德说,我们要成立公司,今天上午我们找一下打字社,做个招聘广告,招会计和预算员,女的,广告出来后,我们分头去贴,电线杆、广告栏随你们,只要不犯法,你们贴到女人脸上都行。
8月的汉口,户外行走的都是年轻人。20世纪说武汉是个大火炉,过了千禧年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空调,还是大火炉,每台空调都像炉子一样伸出火舌,从一楼到顶层。热浪铺满整座城市。
街上行走的年轻人,男的只剩一条西装短裤,女的比男的强不了多少,光得让人眩晕。
黄海洋拿着一叠广告在江汉路步行街到处乱贴,他流了很多汗,口很渴。看见凉亭旁很多啜冷饮的人,他愈加干渴。那种过去卖3分钱一根的老冰棍,看得他眼馋。他兜里没有一分钱,他的嘴唇因为主人没钱,干燥起皮。他只好用舌头舔舔嘴唇,让嘴唇竖起的皮耷拉下来,这时他的嘴唇就像被一层薄纱布包扎一样。
他一边往电线杆上贴广告,一边悔恨自己,电视上模特的搔首弄姿,让他熬得疼,他没忍住疼,把200多块砸没了。
他转而又想,迟怀德也不够意思,知道这么热的天,没水喝是要死人的,连10块钱也不给他留,坏到家了。现在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的人,那两个锦州小伙伴身上都有钱,他们可以买一堆冰砖啃,只要不怕把肚皮冻住。
他身上的水分都挥发干了,于是,他拿着还没有贴完的一小卷广告进了肯德基快餐店。这个恒温的世界让一个几近昏厥的年轻人再度成为一只猛虎,他到卫生间的水龙头那里待了很久,牙齿咬着龙头吱吱作响。
他把卫生纸抽出来,卫生纸像风筝线一样脱离滚轴,他感到了快乐。那些卫生纸在他的脸上、身上,像毛巾一样被他挥舞。
他像洗了澡一样全身松弛下来,坐在靠椅上乘凉。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都在靠椅上乘凉、蹭网,他们在互联网上寻找想要的东西。黄海洋不会这些新潮,也会不了,他的手机像奔驰车的遥控器,很小,只能接打电话。他坐了会儿,给迟怀德打电话,迟怀德问他贴完没有,他说,贴完了。其实他没有贴完。他离开肯德基的时候,把剩余的广告塞进了垃圾筒。
李可选择到香港路贴广告,他站在解放大道的高架桥下面,远远望去这个叫香港路的地界。午后的太阳像烧滚的白银一样泻在马路上,行人像跳蚤一样从一处荫凉蹦跳至另一处荫凉。桥下他所处的荫凉地也如烤箱,他的汗衫湿透了,脱下来,可劲拧,皱巴的汗衫再穿上身,又被滚烫的肌肉抻平了。这时,电话响了,是那个在烧烤摊上有一面之缘的李姐的电话,李姐问他在哪,他说在香港路与解放大道交会的口子上,李姐让他别动,很快会有一辆奥迪来接他。他说他还有事,要到电线杆上贴广告。电话那头的李姐好像腰被笑弯了。
很快,李可被接进一家气派的会所。会所里,李姐成了李经理,恒温的室内,李经理一身职业装,白衬衣、红领带、浅灰色西装,坐在大班椅后面。
职业装下的李经理显得气质非凡,庄重而不失女性的柔软,一双大眼睛在白脸盘上顾盼生辉,比覃燕更让李可想入非非。李可的眼光变得游移。
这是汉口最好的会所,李经理说,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了。
李可没吱声。
这里的服务都是高端的,定位高端客户,男女都有。李经理说着看了李可一眼。
李可有点明白,李经理招他做什么了。
这个城市很少有人能进入这里。女的需要兰心蕙质,男的像你这样就可以。
李可的目光与李经理的碰了碰,又游移到墙壁,布纹的墙壁上,挂着林间小路。
你需要交一笔押金,防止你逃跑。
我没有押金,我也不会逃跑。李可和迟怀德、黄海洋不同,那俩孩子还没有尝到男欢女爱的好,而李可自从和覃燕分手后,那种欲死欲仙的美妙突然就断顿了,让这18岁的小伙子常有生不如死的感觉。现在好了,李经理给他找了这么一处地方,可不是瞌睡遇到枕头吗!
人在情绪失控下会选择逃跑。李经理喝了口水,看着他。这笔押金可以让你成为有钱人,现在上大学也还要投入呢,上大学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过较好的生活。
我要走了。李可起了身。我们谈不拢,我没有钱付你的押金。
呵,呵,李经理笑了,说着按了下桌上的遥控,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沓钱来,我可以借给你。
门开后,进来一个文员,经理把那沓钱递给她,这是他的押金,你开个单子给他签字。
事情办完后,文员走了,李可跟李经理说,你还能不能再借20万给我,一周内还你?
你要20万做什么?
你不用问,你要是不借,那押金我也不借了。李可明白,李经理喜欢他,不会放他走的。
你真是狼心狗肺!李经理一副生气的样子,好好好,谁让我碰上你这个东北佬,喜欢你这个帅小子!
王处长来电话询问执照办理情况,迟怀德说还没有办好。王处长说,这大热天,厂里正在抓安全,有个电缆沟的项目,10多万,不用招标,直接给你做,你们尽快办,执照在哪里卡壳,可以跟我讲,我来想办法。
迟怀德不便跟他讲,执照卡壳在注册资本上,最低得20万。已经够麻烦王处长了,又帮着安排住宿,又操心安排项目,还让人家拿一笔钱出来办理注册,实在无法开口,人家毕竟是远房表舅,就是亲舅,这口也难开。
离开家时,他跟父亲怄了气。没考上大学,父亲脸色一直不好看,他是国企的车间主任,想着儿子上不了大学,今后难有安稳的日子,心里发愁。那天喝了半斤高粱烧,看见生这么一副标致面孔的儿子,竟生出怜惜。怀德,你今后咋办?我和你娘攒的钱给你办婚事都难,你没工作,谁家愿意把闺女给你当媳妇?怀德把它理解成数落,便说,你管了我18年,像管你的工人一样,今后我不要你管了。父亲气得把酒瓶摔了。背着父亲出远门,娘塞给他5000元钱作盘缠,现在他手里就这点东西,上哪去弄20万?
带来的两个伙伴家境比他还差,他躺在床上发愁。黄海洋和李可在房里喝夜酒,李可手里还有零用钱,整了些肉串和啤酒,两人喝酒的时候叫迟怀德,迟怀德闷着没理,在床上想心事。两人喝开的时候李可跟黄海洋说,把他拽过来,我有话对他讲。黄海洋果真去拽迟怀德,黄海洋力气大,但迟怀德身子沉,最后还是李可一句话让迟怀德下了床。李可说,你要不陪哥们喝酒,我就不帮你弄那20万。
迟怀德下了床,说,兔崽子,你上哪搞去?
你吹一瓶再说。
我整一箱,你小子不拿出方案,看我咋收拾你。说着迟怀德咕噜了一瓶。
明天给你到位。李可说。
你哪来这本事?迟怀德的眼睛似要鼓突出来。
我卖身,卖身还不行吗?!
你!迟怀德和黄海洋异口同声,大眼睛更大了一圈。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过去偷吃了禁果,馋得很,身上也憋得慌,现在又来钱,又能出气,这种便宜事不做,不是傻瓜吗?
这个厂里的电缆沟有十多年没清理了,公安部门来厂里检查了多少回,厂里一直拿不出这笔清理费用。两公里的工程,压成十多万,骨头活,没人愿意做。这是迟怀德三人接的第一笔活,工期紧,只给一周的时间,要把地沟里的油泥倒腾出来。他们雇了十来个人,自己也和这些雇工一起掀沟盖,钻沟底,把油泥一锹一锹地撮上来。炎热天气,不动一身汗,动动身子,皮肤像筛子一样四处冒水。他们借了些开水桶,里面装的是大叶茶。王处长担心高温中暑,成箱成箱地支援了一批汽水,放在沿线的沟边。李可在沟里撮油泥的时候,额上的汗水哗哗往眼里流,幸亏他的眼睫毛又长又密,可以帮他抵挡一下。他不停地用膀子揩拭,干净的膀子眼看就没有干净的地方。他对黄海洋说,钱就是从这污泥里面长出来的。
黄海洋白白的身子被涂成非洲似的乌黑,手上长长的汗毛沾满油污根根竖起,像那待烤的肉串。他说,熬7天,钱会数得手抽筋。
两人放下锹,在黑沟里笑起来。
沟缘上的王处长还有公司聘来的会计、预算员也在忙活,主要是给沿线沟下清淤的民工递水。王处长本可以待在办公室乘凉的,却天天都来工地笑呵呵地给大家递水。黄海洋私下对迟怀德说,你这表舅真热心,真好,难怪能当处长的。迟怀德只是笑笑,他明白王处长那点小心思,但也没有多说啥。
工程结了账,迟怀德把一行6人领进了酒馆。会计吴海尔30来岁,长得眉清目秀,大学毕业就成了打工一族,股份制干过,私企干过,生了小孩,在家闲着,在江汉路的电线杆上看了广告,就来应聘,结果聘上了。她很会说话,她说,公司今后前景广阔,这些天我看在眼里,有王处长帮衬,再有员工努力,必将辉煌。说着,大家举杯痛饮。预算员王爱芳是应届大学生,貌美如花,她说,我忒幸运掉进帅哥堆里了,帅哥倍儿棒。90后的直率令席上气氛顿时火爆。
王处长高兴地与大家喝酒,不时同身旁的吴海尔言语。他说,我今天特别高兴,跟你们在一起,我像减掉了10岁,往后,这种聚会多一些才好。吴海尔说,那还望你老哥多多提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