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下井,喜欢下井或升井时听到或看到飞流直下的淋水在井壁上哗哗流淌的感觉和景象。我常常用矿灯深情地照射着井壁,照射着欢快的飞流直下的淋水。我是听也听不够看也看不够啊!为此,我常常泪流满面。
因为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母亲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人说井下即十八层地狱,可我觉得它更像金光灿灿的天堂。
可是,我怕在井下听到工人们艰难的喘息,我怕在井上看见工人们衣衫褴褛的样子,我怕看见他们每次开工资时一个个愁苦的面容和愁苦中深藏着的冷笑。我爸爸说,幸亏他退休得早啊!本来,他们曾经是很有力量很有尊严很体面的,后来慢慢变了,都变蔫了。性格刚强的爸爸蔫着蔫着就病了。一病不起,离开了我。正因为这一辈人现在完全没有了本该属于他们的一切,我因此惧怕他们。
我喜欢在井下工作,喜欢拉着尺子在井下丈量,每进一米窑,甚至一分窑,我都兴奋得不行。基于这一点,我与大部分工人和干部对井下生产的感觉完全不同。在我工作了三年之后,文总打报告给我们处长老大,很快地,我就当上了项目部副经理。有人说老大他们用人全用蠢材,这话我不敢苟同,我就不是蠢材。我是干出来的。
当了副经理,我依然喜欢在井下卖力工作。群众说我良心没有变坏,文总他们说我爱岗敬业,我们处长老大说,你们看这小子多像当年的我啊!杨柳你小子就这样干吧,把握住安全,顺顺当当地磨炼几年,等着接我革命的班吧!
我说我不接你革命的班,我只是喜欢这份工作。真的啊处长!
党委副书记韩洁一常常到我们这儿来。其实他哪个项目部都去。
人高马大的韩副书记每次来工地,总是先笑吟吟地说,文总你忙你的,让杨柳带我下个井,杨柳年纪轻。我就带他下井了。在井下,他总是跟他认识和不认识的工人打招呼说话。他常常告诉我,杨柳啊,你们在项目部工作不容易,工人们就更不容易了,千万要记住啊,时间再紧,任务再重,工作再忙,也一定要抓好安全啊!要跟工人反复讲,身体是我们的本钱,有个好身体,好日子在前边等着我们呢!
每当韩副书记离开工地后,文总就打听我们在井下说了什么。哪有什么?无非是安全生产。每到这时,文总就愤愤,一个几千人的小单位,还弄个党委副书记有什么用?
工程结束了,资金结算完成了,文总惊险脱逃了。柳青告诉我,你们项目部暂时去向不明,不过有三四个工程等着你们干呢!现在,我只好一个人在这儿守着这烂摊子。同时等待着五一,等待着我们登记的日子。快了。
只是我不能下井了,有些心慌意乱。
四月底的一天,我接到处办打来的电话,要我必须赶过去参加五一召开的生产计划会,处办主任在电话里诡秘的告诉我,有好事!有大好事!
我知道有好事儿,不就是开完计划会,下午与柳青登记吗?怎么这老家伙也知道?
夜里,我赶到淮水火车站,挤上了北去的火车。清晨,便来到了梦阳煤建七处。与洋溢着幸福的柳青共进早餐后,一起走进办公大楼二楼的大会议室。
八点整,会议开始了。我们处长老大坐在主席台中央说话了。
今天的会议很重要,很重要。会议之前,先宣布一个决定,由于淮水项目部总经理文良玉同志到党校学习去了,项目部副经理杨柳同志升任为总经理,正科级。
我晕了。可能大家都晕了。
每当开会,柳青就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玩她的琥珀。仿佛会议上的一切内容都与她无关,她那幼稚的心里只能容纳下这枚小小的偶尔还会叫的琥珀。这时,会议内容突然与她有关了,她慌乱地把挂着琥珀的手机装进衣袋里。
一切来得太突然。搁谁都难说能沉得住气。
文良玉文总不是处于被检察院的追捕之中吗?怎么又跑党校去了?市党校还是省党校?我被提拔为项目部总经理?年薪由十二万变成二十万了?
我觉得我的脸有些热,转脸看了看柳青。项目部总经理,规定的二十万年薪,显然超出了柳青的期望底线。谁知这时我的姑奶奶嗷嗷地吐了起来。她吐着往外跑,刚跑到会议室门口,与突如其来的鹰眼严检察长撞了个满怀。
矿区检察院这一次学精明了,抓人事先不给通知,直接带两个检察官闯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一阵慌乱。慌乱的是大家的眼睛。大家的眼皮啪啪啪乱眨,大家的眼睛刷刷刷光芒四射。我敢断定这时许多人想起了文总成功脱险的情节。
慌乱中,一切都悄无声息。
严检察长厉声问道,谁是杨柳?
我从晕晕之中刚醒过来。但我不慌乱。我从容不迫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
我以为谁叫我有什么事儿呢!
——带走!
我被带走了。
走出会议室之前,我向刚刚提拔我的处长老大看了一眼。处长老大晕乎乎的还没醒过来,他好像正用迷茫的小眼睛深情地向我张望。
我被带走之后,老大开始吸烟了。他夹烟的手指有些抖。他说,妈的。他说,跟我玩儿!还叫我们干嘛?他说,这开的什么熊会?他说,你们今后都得给我小心点儿。他说,不对呀,这个小杨柳不该弄什么事儿啊!不行,我得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