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籽顶着壳出洞后,王老贵的心里满是春天。孤独惯了,他也乐得清闲,哄饱肚子后,他便随便走动。走累了,坐到树下和树说话,坐到草边就和草拉家常。南瓜一出苗,他的视野里就只有南瓜了。
一辆摩托车停在王老贵家院门口。门开着,来人边“贵爷,贵爷”叫着边进了院子,院中的冷寂把来人逼得眼睛有点干涩,他推开一间房门,看到大炕上蜷缩的一床被子。来人捏捏鼻子,倒退着出了屋,来到田埂边,看到王老贵正弓腰盯着南瓜苗。
“贵爷,盯的啥东西?从眼里出金子还是从地里出水呢?”
王老贵抬起头,慌乱地站起来:“看南瓜苗呢!”
“南瓜苗又不是大姑娘,值得这么看么?”
“这东西耐看呢。”
“莫不是把南瓜苗看成孙子了!”
王老贵的脸绷了起来。
“要说么,你儿子、媳妇一年就会挣个金元宝来,一个南瓜稀罕什么。通知你一下,今年空下的承包地中要栽植特色林果。”
“地不是闲着吗?人都跑了,栽树算什么?你村主任种人都行。”
村主任笑笑:“种人要在炕上种,这么大的地块,种出来的人成了啥!”
“那我管不着。”王老贵又低头瞅起了南瓜苗。
“你今年对南瓜苗这么上心,是不是还想拉太阳?”
王老贵直起了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村主任。
“那只是种习俗,贵爷,我从孩提时就跟着你拉太阳,亏你还年年坚持。”
“习俗?那叫拉心呢!你小时候,大队有啥事,大喇叭里一吼,人们扔下饭碗就跑,哪像现在,通知个种树还得你主任耗油费神。”
村主任猛吸了几口烟:“贵爷,一个人别老凑合着吃,注意注意身子。”
南瓜苗缩着脖子往上长,王老贵看电视时,便很注意天气预报。瓜苗和花最怕农历四月初八。一到四月八,北方的天空中往往会飘下一场猛雪,桃花、梨花刚坐果,瓜的苗还嫩,一场恶雪一盖,树跌花朵地灭苗,一年的希望会扯碎不少。
北方的农民将这种雪叫黑雪。
农历四月八一过,黑雪没有下,王老贵的神经松弛下来,他年年都打理南瓜,对南瓜品种了解不少:蜜本南瓜的肉细甜;黄狼南瓜的肉厚实,耐贮藏;大磨盘南瓜水分少,品质好;小磨盘南瓜的肉质有点面;牛腿南瓜的肉质粗糙;蛇形南瓜味甜质粉。想到南瓜,有时他会在梦中把自己也当成南瓜。那年儿媳妇坐月子时,正值南瓜发育成熟,他挑了一个牛腿南瓜给孙子当枕头,惹得儿媳妇不高兴。看着被摔成几瓣扔出门的南瓜,他没有骂儿子和儿媳妇,收拾了南瓜片埋在了自家的地里。为孙子起名时,儿子有点紧张,唯恐他把孩子叫南瓜,一听给孩子起名叫锅台,儿子心里有点窝火,不过是个小名,儿子也就不再吭声。
苗一长高,王老贵的心里踏实了许多,有时他到栽了果树的地中去走走,摸摸不到孙子高的果树,看着它们像营养不良的孩童般孤寂地立着,他的心绪就不会再宁静。他趔趄着到种南瓜的地头,心里才会安慰不少。
那天,天气好得像他的老棉袄。他去村委会取汇款单,书记和他聊了一阵,他对书记把儿子出门打工叫种铁杆庄稼,也认同,“就是心里有点不着调,农民不种地还是农民吗?”他叹口气。
书记笑笑:“不是不种地,是换了个种植方式。八十年代,有一口号叫‘猪上千,牛上万,苹果卖到三块半’,那时我们都认为是扯淡。从去年的行情看,不都实现了吗?苹果竟然卖到了五块多。”
“钱再多也不如儿孙在身边踏实。”
“都踏实,搂着钱睡和搂着孙子睡,一习惯就踏实了。”
走出村委会,王老贵还在揣摩:“钱是个什么,风一吹就像花成了干骨朵,孙子才是根呢!跳到土里风都吹不动。”
一群麻雀听到王老贵的脚步声,飞蹿了起来。王老贵扑到地埂边,嫩嫩的南瓜苗被麻雀弹啄得颈歪面烂,他一根一根查过去,埂边的南瓜苗溃兵般趴在窝边,他用手拨弄着,颈歪的扶起,面烂的掐去,在掐过的断口处抹了泥土,将歪颈的南瓜苗用小木棍支起。无心无肺的麻雀又飞过来,在南瓜苗周围叽叽喳喳,王老贵抓起地上的土疙瘩砸过去,麻雀又飞走了。他立起身回家,在杂物房中翻弄了一阵,找出了那个叫抛兜的东西。这是过去看秋时专打鸟雀的工具。他抖抖抛兜,一阵陈腐的灰尘跳出来,呛着他的鼻子。抛兜的身子完好,绳子的劲道还在,中间夹石子的熟皮柔柔软软。他找了一颗石子,摁在抛兜中,将绳子的双头一捏,抡了起来。抛兜车轮般欢欢地旋转,他瞅准一只麻雀后,倏地松开绳的一头,那颗石子飞射而去,击中了一只正在田埂上空飞翔的麻雀,麻雀啾了一声,跌落在田埂上。王老贵提起麻雀,看着它嘴角的血迹,咳咳痒痒的嗓子。
“我在替队上看秋时都没打死过一只鸟,你们吃什么不好,嘴馋要吃我的南瓜。你们吃了南瓜苗,补种赶不上节气,没了南瓜,我拿什么拉太阳。”
他将麻雀远远地扔了出去。
“只要你们不吃我的南瓜苗,你们吃我都行。”他对着树上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吼道。
被麻雀折腾过的南瓜渐渐恢复了生机,一棵不起眼的南瓜苗第一个扯出秧来。夏天的草木绿汪汪的,春花一落,绿就满世界跑起来。扯出的南瓜秧一天比着一天地拉长,王老贵的心也在拉长,夏阳褪去了裹在他身上的棉衣,穿着一件盘扣衣服的王老贵坐成了一株青草。
南瓜打起花来,王老贵知道人的手毒,从不去摸花蕾。花头咧开嘴唇后,他左望望右看看,双手拢过去,对着花吹出一口气,花头微微颤颤,依旧咧着嘴,闲转的村人都望着他笑。
“贵爷,孙子你都没有这么稀罕过。”
他也笑笑:“权当孙子稀罕吧。怎么,又去看果树苗了,不是说当年开花当年结果么,我怎么没看到花呢,难道这种新品种只结果不开花?”
“你别听书记、村长胡扯,他们也是听卖苗的胡吹,哄着我们挣成绩呢!”
“我说么,脚孤拐高的树上结大果,也太不着调了。”
“这你就不懂了,贵爷,这是大棚苗,冬天开花春天结果的,栽在露天地里是不行的。”
“那不糟蹋地么?”
“闲着也是闲着,种这些东西就当风景看吧。”
“你这是种过地的人说出来的话吗?看风景能填饱肚子,我们就天天去看风景。”
“贵爷,贵爷,谁都知道你种南瓜是惦记着拉太阳。太阳好拉,人心难拉啊!拉太阳能照亮人们回家的路,可在外面的人已不想回家了。”
王老贵拨弄了一下南瓜秧,抬头望天。
南瓜秧分枝多,王老贵仔细判断着,他抓起偏秧,用指甲掐断后扔在一边。南瓜花怒放后,他将不坐胎的花一一掐了,放到田埂上的一只碗中,嫩嫩的南瓜花有些许的香味。到了中午,他端了盛南瓜花的碗,点着柴火搭了锅,油香味一飘,王老贵觉得日子也香起来。他把南瓜花炒了,端到地头慢慢咀嚼。一只蚂蚁爬进了碗中,他用筷子夹出。麻雀在夏天吃食很广,也懒得光顾南瓜了,飞过田埂时,它们也不理会蹲在地埂上望着它们的王老贵。王老贵口袋里的抛兜又回到了杂物间,依旧熬岁煮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