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九年农历八月初八,湖广汉阳府黄陂县西南濒临府河的渔村黄花涝有史以来最风光的一天到来了。
清晨,府河水在黄花涝的西边缓缓流过,夜渔的舟船主人已收拾了鲜鱼,在船仓中打过盹就要提鱼到集市去卖,近千只各式各样的渔船货船泊在沿河的十多个码头附近,显得很寂静,只有河滩深处,芦苇丛中偶尔有一两只鸥露扑腾翅膀的声响。
府河岸东的村庄,还笼罩在晨雾中,上百间鳞次栉比的瓦房,看上去很朦胧。只有当人们走近村边的藕塘边听到一片“滴答”的水珠声,才会注意到一片片的藕叶,小青蛙在如帽的叶面上跳来蹦去,才有断断续续的阵雨。不知是从哪里飘来一股桂花的香味,于是,微风送来的清新空气让人觉得非常舒心。
村子西边靠府河岸上,一幢大厦新落成了。一大早,很多人就来到这里,一批人在大厦外围收拾散落的建筑剩料,打扫灰尘,搬运垃圾。一批人在屋内布置新搬进的家俱摆设,有两个人在大门口贴对联。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族长不停地吆喝着,年青人跑前跑后,手脚麻利地干着活。到吃早饭的时候,大厦外围的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内的摆设也放到了恰当的地方。
这座大厦被叫做“亚元居”,乡亲们多数不知道“亚元居”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名字是当今皇上起的,这可不得了,这是黄花涝全体王姓族人的光荣,太荣耀了,祖宗们显耀,后人也跟着沾了光。自五月初八动工至今,王氏族人自动帮工,催着泥木工匠抓紧时间干,忙碌了三个月,终于赶在这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完工了。
“亚元居”坐东朝西,正门对着府河岸边的两颗黑色陨石,门前有一遍宽敞的平地。抬头看去,“亚元居”的门楼比一般的房子要高得多,因为大门的上方又架起了斗拱突出的门楼,大门四周是巨石雕成的门框,门框上方的高墙是麻石所砌,麻石上雕刻着福禄寿的花纹,这些花纹也刷过漆,上方高墙的正中空着,一块长方形的凹处,是准备挂金匾的地方。
大门前是条形红砂石块砌成的三级台阶,台阶的左右两边有一对石雕,一块直径两尺多,厚八寸许如磨盘的圆石连在方形的基座上,圆盘的一边是富贵花纹,一边是狮子浮雕,这对石狮立在门前,面对府河,显得极为壮观。
大门两边的对联贴好了,只见:志在四方奇男子,芳流百世大丈夫。
联首的“志芳”二字是带子孙迁移此地开基落户的王姓始祖之名,此副对联追念志芳公辗转创业的艰辛,激励后代争当国之栋梁,为黄花涝王氏族人历代相传。
一进大门,是雕梁画栋的一重大殿,大殿有两排18根双臂才能合抱的大楠木立柱,柱子涂了朱漆,正面的大油梁上,正中是五子登科的浮雕,两边是站鹿、蝙蝠等图案,连着万寿的花纹,新漆鲜艳。走过大殿是天井,天井两旁是厢房,厢房中各摆着一排新购的黄花梨雕花太师椅。过了天井又是一重大殿,入大殿处是一排隔扇门与天井隔开。
隔扇门分上下两部分,下部是实木板有花瓶、八仙、仙女散花、站鹿、蝙蝠等浮雕,上部是镂空的方格,万字、寿字等图案,左右两旁靠厢房的隔扇门开着,走进上大殿,也是两排楠木大柱。
上重大殿的正上方,排放着三个大神龛,神龛上摆着一人高的青花鱼尾静瓶,耀眼的铜银祭器。神龛上端悬挂着三块金光熠熠的巨大横匾,正中一块书写着“德裕后昆”四个遒劲挺拨的大字,左、右两边分别写着“绳其祖武”和“慎终追远”。
整座亚元居是条石为基,青砖黛瓦,墙壁新刷了石灰,外面看去,两重大殿的山墙都是五马头的形制,雄伟壮观。在整个黄花涝,这是最显眼且规模最大的建筑,人们驾船从府河经过,远远就能看到白墙黛瓦。
太阳升高了,府河上的雾气散尽了,天空碧透,水鸟在一望无边的河滩上盘旋。此时,河面上已是千帆竞发的景象。男男女女的渔民一边撒网一边与附近的同行们笑骂着,似乎并不在意捞起鱼量的多少,只是将捕鱼当作一种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乐趣。运货的客船忙着赶路,在河中央急速划行着,遇上对面的熟船客,也会笑骂着打招呼。
这时,一艘逆流而上兰桡桂桨,锦帐高帆的豪华官船出现了,船头立着高举回避牌的衙役,两边悬挂着汉阳府的灯笼,船两弦是执桨用力的兵丁。看到官船划来,府河中的渔船货船急忙避到两边,有时船家干脆停下桨观看官船的气派,他们有的活了一辈子,真正直视这些豪华的大官船还是第一次,以前只是听别人在面前吹过牛,还没有相信过他们的鬼话。现在亲眼见了,才知道他们一点也没有吹牛,还真是说的人话。
豪华官船到了黄花涝的主码头停了下来,兵丁搭上跳板,举回避牌的衙役开道,兵丁在两旁护卫,身著官服头戴官帽的汉阳府知府陪着癸卯科榜眼捧着由乾隆皇帝御笔亲赐的亚元居金匾上了码头,从大巷子口上了河岸,来到亚元居前的空场上。此时,等在亚元居前迎接的乡亲们放起鞭炮,敲打起锣鼓。王氏老族长双手端着香盘引着穿长衫的人们列队迎接御赐金匾,香盘上的香烛和檀香炉中的檀香烟雾袅袅,香味逼人。当知府和榜眼抬着周围扎着红绸花结的御赐金匾经过时,族长的队伍全跪了下来。等知府和榜眼过去后,跪着的人才站起来,调转方向,来到亚元居的大门前,族长举着香盘,同样对着大门列队跪下。知府在衙役的扶助下,爬上亚元居大门楼边的梯子,亲手将御赐金匾挂在大门上方。此时,鞭炮又炸响起来,八匹大对子锣敲起五子登科的谱调。
在族长的导引下,汉阳府知府大人进了亚元居,走过下殿,穿过天井,他们来到上殿,上殿的三个神龛上香烛早已燃着,每个神龛上都摆放着一个茶盘,茶盘中放着猪头、鲤鱼、鸡蛋。榜眼陪着知府在对着神龛的草垫上行跪拜礼,族长带着族人全部跪在地上,静悄悄无人咳嗽。
汉阳府知府礼毕,对着神龛颂扬了王氏祖先的功德,又祝贺了王祖第高中甲辰科殿试第一甲第二名亚元,钦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祖第在一旁恭谦地答礼。“汉阳府出了一个亚元,真是莫大的荣耀啊!据本府所知,黄陂县在历史上还不曾有人高中过亚元哩!今上又亲赐亚元居金匾,真是皇恩浩荡啊!”知府叹道。
“皇恩浩荡,真是皇恩浩荡。”族长应声答道,邀请知府大人到厢房的太师椅上就坐喝茶。
不一会,乡亲们就在上下大殿和两个厢房摆好了桌椅,端上热气腾腾的大盘小钵,鱼肉的味道弥漫起来,酒气也散开了。族长招呼知府和榜眼坐在上位,一帮衙役兵丁专门安排在厢房,黄花涝的男人们今天都上了桌子,为祝贺王氏家族出了一个亚元,大家要来一个酒醉饭饱,这可是黄花涝有史以来最风光的事呀!
族长与知府大人坐在一桌。几杯酒下肚,知府大人的兴致高起来了,更愿意与民同乐了,与族长的话也多起来。这样一来,族长也不再拘束了,他今年七十多岁,白胡子有一尺多长,前额光光的,一根白辫子甩在背后,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证明着他经历的人生沧桑。他本来就善谈论,见知府大人愿意倾听下民的俗语,谈兴就浓了起来。知府开玩笑说黄花涝出了亚元,一定是沾了地气的光,这里一定是块风水宝地,所谓地灵人杰嘛!一听此言,族长连忙放下酒杯和筷子,站了起来,借这个机会在知府和族人面前向知府拜了三拜,直称知府是高人,智慧过人,将来一定会升到宰相。介绍了黄花涝之所以是块宝地的原因。
明朝洪武二年,王氏祖先安仁公奉诏从江西铙州府余干县遂平乡五落埠迁居湖广汉阳府孝感县鲁家店梁城埠,传至五世文贤公。文贤公之子志芳公看到本族人丁兴旺,应再分出一支找一块风水宝地发展。年青的志芳公到了黄陂县,请了一位阴阳先生,看了很多地方,都不十分满意。当他们来到黄陂县西南府河与汉阳县、孝感县交界处的一块岸地时,阴阳先生徜徉岸边,沿着府河边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他终于停了下来,拦住了志芳公,站在府河东岸,拿出怀中的罗盘,判定了方位。激动地对志芳公说,流经的府河正是南北向,你对着北方看,看这条河坡,前边是不是鱼头,当然是鲤鱼头。我们站的这一带,是鲤鱼的肚子,这两颗黑色的石头,正在鲤鱼的肚脐上。这黑石头可不是一般的石头,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还不信,只能说明你不懂,地上哪里会有这种石头?再转过身来,这南边,是不是鲤鱼的尾巴,你看简直像极了。这是鲤鱼地!鲤鱼的头对着京城的方向,又在水边,鲤鱼跳龙门,这是块好地,在这里定居的子孙一定会有人中举考进士在京城为官,说不定还要出个状元。志芳公相信了阴阳先生的话,又觉得此处江河交汊、湖泊棋布,可以靠水吃水,于是带家人在这里定居了。志芳公看到上万亩的河滩每到春深的时候就黄花鲜艳,一望无际。到了夏天水涨,这滩黄花又被水淹没了。据此景观命村名为黄花涝,志芳公就是黄花涝的一世祖。阴阳先生的预言还真得到应证,王氏族人定居黄花涝以来已出了三名进士,今年又出了一个亚元,真是鲤鱼跳进了龙门。说不定将来还真要出状元哩!
“看来老族长的掌故还真不少。”族长讲了一段后知府站起来说。“不过,据本府考证,贵族并不是最早定居此地的居民,更早的就难于考证了,最有证据说明的是汉末三国时期,这里属曹魏的荆州江夏郡石阳县,黄花涝在那时叫黄城镇,你们看到的府河岸边砌起来的大块火石就是当年建黄城镇时垒起的,这些巨大的火石从哪里运来还无法考证。当然,由于战乱,朝代的更迭,黄城镇荒废了,到明代时贵族又到此定居。”
“知府大人对自己治下的地方史还真是了如指掌,且考据有理,真令学生敬佩呀!有如此用心的府台在此治理,家乡父老真是有幸呀!”新科榜眼离席对知府拱手。
“过奖,过奖,编修大人相貌魁伟,学识渊博,又如此年青,将来前程无量,大人常在皇上面前侍候,本府还要仰仗编修大人的提携哩!”知府也离席拱手。
“知府大人刚才提到敝乡的历史,学生在此长大,对此地的历史也稍有研究。在敝乡东北不到二十里地有一座古城遗址,历代传下的名称为盘龙城,距今至少有三千年的历史,高高的城墙仍在,宽深的城壕也能看出痕迹,可以想见三千多年前本地就是雉堞巍峨,商旅往来的繁华之地。据学生访问一些老人得知,敝乡背后的丰荷山,古名为烽火山,是筑有烽火台的,当然是盘龙城兴盛时所设,后来盘龙城荒废,烽火台损毁,人们代代口传烽火山名,最后就变成了丰荷之声了。还有,敝乡附近的仁凯湖,也有叫任凯湖的,其实,在盘龙城兴盛时期应叫运铠湖,当年运送铠甲的木船从这湖中经过,到甲宝山去凉晒,也是因为口耳相传的原因,现在写成了任凯湖。学生推想盘龙城兴盛之时,敝乡依河傍水,码头排岸,水运一定繁忙,也曾兴盛过,只是不知什么原因盘龙城衰废,知府大人所说的黄城镇又为何荒废?这些都有待史家考证。”
“编修大人虽攻文章,却能对桑梓历史如数家珍,才貌双全,又应让了灵钟秀毓之说,佩服佩服。”知府还要夸奖,却听到门外鞭炮又响起来,对子锣又敲起来。有人进来通报,黄陂县令来了。
黄陂县令坐着八个衙役抬着的官轿,前面排着仪仗,后面抬着礼盒,缓缓而行,在亚元居的门前停下后,县令被衙役扶出轿子。此时,族长又带着人如礼迎接。
县令趋步进入大门,新科榜眼随同知府已在下殿迎接了。
“呀!编修大人,知府大人,下官早就要到府上给编修大人请安祝贺,一直被杂冗所阻,没有早来,又探知编修大人尚未返乡,今天得知知府大人陪同编修大人还乡谢祖,特前来拜贺,略备薄礼,还望编修大人不要笑话。”县令上前施礼。
“谢县令大人,大人费心了,老父台是敝乡的父母官,真不该劳驾大人风尘仆仆劳神费力。”
“大人怎能如此谦逊,大人中了亚元,是全县的莫大荣光,本县也沾了光,现在又亲见大人年青倜傥,风流潇洒,一表人材,谈吐有致,更是钦敬不已。大人身达青云,日边所来,必为国家栋梁,将不会忘了造福桑梓。”
接着又为县令重开酒宴,知府称已喝高了,但怎耐得了县令的万般恳求,只得又端起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