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觉得,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人是幸运的。为什么这样讲?谈这个问题,就得打个比方。同样一盆热水,是直接把手插进去热呢,还是先把手放进冷水里半天再拿出来立即放进热水里热呢?回答当然是后者。我第一次听这个,是上小学时一位语文老师讲的。那时候,农村刚刚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人们开始享受到吃饱穿暖的好处,生出这样的联想自是不言而喻。我就是七十年代初出生的人。早几年的,受足了苦头,压根儿就谈不起幸福;晚几年吧,又没有这种苦难生活的体验,对幸福的感觉缺少反差。所以说,我们这一茬人,时常能够感到幸福,岂不幸运。
然而这样的感觉都是长大以后才有的事情。在当时,大部分时间里,甚至可以说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我的第一件事或者说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想法跟母亲索要一些“好吃的”。所谓“好吃的”,不过是春节后母亲戚下来的一些已经哈喇的麻花,再就是一些平时用来走亲戚蒸捏的花馍。放现在,孩子们是不屑一顾的,在那时,却是绝对的香饽饽,母亲是要把这些东西悬挂在高高的屋梁上。母亲这样做,主要是为了防止我去偷吃,可那东西又绝对是给我留下来的,只是指挥不动我时才从里面取下一块,在我眼前晃一晃,说,给,跑个腿。
那情形,颇似马戏团表演时驯兽师面对一个不听话的狗熊一样。
我狡黠地眨眨眼,趁母亲分神,跳个高,从她高举的手中一把夺过“好吃的”,扮个鬼脸,掉头便跑开了。跑远了,耳朵里还萦绕着母亲的咒骂,气死我了,你这个多头!
母亲骂我是“多头”,自有她的理论。我在家排行老末,上有俩哥俩姐,都是母亲非常听话的孩子,偏我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主。真是多头,不知道要这个娃干什么!愤愤地,母亲便经常在父亲跟前这样叨叨。父亲却总是眯了眼,说,小时淘气,长大出息。如此轻描淡写,如此胸有成竹,似乎他的小儿子马上就能做了什么官一样。
理论不过,母亲也不再多说什么,却又像下了决心一样马上从屋梁上取下那篮子来,把里面的“好吃的”用旧报纸裹了,一边往北屋外墙上的壁窑里塞,一边赌气说,我叫你吃,我叫你吃!
这一下算是把我给瞪眼了。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应该熟悉,那壁窑,是供奉土地爷的所在,位于堂屋门口的一侧,本无可怕之处。只是在我们家却不同。父亲在那壁窑的两角挑檐处各挂了一只风干的蟾蜍,就村里人俗称“癞蛤蟆”的,浑身疙里疙瘩的让人起鸡皮疙瘩,像是瘟神把门,哪里还敢靠近。
多少年以后,偶翻《本草纲目》,才知蟾蜍皮上的疙瘩能够分泌一种液体,叫蟾酥,可治多种疾病,尤其对小儿疳积很有疗效。我就想起,那时候,经常就有人带了小孩来我家找父亲,问明情况后,父亲就从那风干的蟾蜍身上刮下一些白屑来,或是涂在小孩的外患处,或是用旧报纸裹了,交与来人,然后再叮嘱几句。大概是教如何用法的吧?来人总是要说几句感谢的话,父亲听了,很是受用,眯了眼欣赏那两只癞蛤蟆,仿佛在欣赏他的杰作一样,说,没有啥,完了再来取。
于是,很长时间里,那壁窑门口经常就挂有两只令人生厌的癞蛤蟆。我不干了。毕竟那里面的“好吃的”诱惑太大,有一天,家里人都不在,我找了一根长长的竹竿,把那两只父亲的杰作挑下来扔到柴禾堆里,然后从壁窑里将“好吃的”悉数取出,忙不迭地一顿狼吞虎咽。饕餮之后,我便跑出去在外面疯玩了一整天。
不过担心还是有的,因为家总是要回的,母亲的责骂怎么也免不了的。然而事情远比我预想的糟糕得多。晚上回家,忐忑不安的我刚一进门,便遭到母亲劈头盖脸的一顿暴打。我还没哭,二姐却早就嘤嘤地哭个不停。原来,母亲生火做饭时,差二姐去抓柴。可怜仅比我大三岁的二姐,一双小手触到了柴堆里的两只癞蛤蟆……
天哪!
母亲质问父亲,说,这个多头,你倒是管不管?父亲依旧眯了眼,小孩子嘛,又没有惹多大的祸,骂一骂就行了,打就不应该了。过半天看母亲脸色没有好转的意思,又说,这样吧,过几天,送他去书房得了。
一边说,一边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糖来,塞到二姐手中。二姐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大约做父亲的都偏爱女儿,做母亲的又都偏爱儿子。在我们家,父亲总是惯着两个姐姐,至于我,却得不到母亲的宠爱。看着二姐手中的糖,我开始委屈了,泪水忍不住要夺眶而出。父亲朝我挤挤眼,瞧你那点出息。说着,趁母亲不注意,悄悄地把一块糖飞速塞到我的手中。
我却丝毫打不起精神来。比起母亲的暴打,父亲要把我往书房里送,才是最大的惩罚。父亲管学校叫书房。何谓书房?在我最早的印象里,应是小人书里书生读书的地方,而这地方又往往与女鬼联系在一起。是鬼,总要谋害人的,昼伏夜出,只闻其声不见其影,那声音,总是幽幽的,忽高忽低,忽远忽近,让人的头发不由竖起来。
那一夜,我嘴里噙了糖块,眼角挂了泪珠,满脑子恐怖,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大概最后实在乏了吧。第二天,我对父亲说,书房,我不去!
不去!父亲愕然,为什么不去?
书房有鬼!
平生第一次,父亲郑重其事地打量着他的小儿子,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脑子里竟然有着如此稀奇古怪的想法。先是觉得可笑,再看我一脸认真,父亲说,哪里有鬼,都是人编造的,你哥哥姐姐不都去了书房吗?别人家孩子不都去了书房吗?
反正我不去。他说他的,我却只是拗。
之后一段时间,父亲用了各种办法,给我买好吃的,买好穿的,最后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依然未能奏效。父子俩过来过去就两句话,去不去?不去!
拗不过,父亲恼怒了,继而失望了。不去书房,那好,就关家里吧。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人身自由受到了限制。这犹不消说,最最难熬的是,父亲命我背九九乘法口诀和《三字经》,背不过不让吃饭。口诀好说,很快就滚瓜烂熟。《三字经》却难,哥哥姐姐们教一句我背一句,转过脸又忘个一干二净。父亲回到家里,听我背两句“人之初,性本善”便卡在那里,很是生气,说,这也背不过,吃什么饭!
哥哥姐姐心疼,小声提示我。父亲听见了,厉声道,谁在说,不想吃饭了?大家便都噤了声。
背不过归背不过,《三字经》里面有些句子我还是能够明白的。比如“香九龄,知温席”是说一个人孝顺父亲的;“融四岁,能让梨”是说一个人跟兄弟姐妹吃东西时谦让的。我一个人机械地一遍一遍地背着《三字经》的时候,耳朵里响着的却是院子里果树上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循着鸟叫声,我抬了头望鸟雀飞来飞去。树枝摇曳婆娑,目光透过树隙晃得人眼睛里影影绰绰,有些晕。忽地,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一群鸟雀全都飞走了,我的眼睛里只剩下了方方的一块天空。老屋高高的,院墙高高的。这时候,墙外传来小伙伴们散学归来欢快的打闹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很快又都消逝了。我幼小的心灵便隐隐有了些许惆怅。
打那时起,我对我家老屋就开始不大喜欢了。
老屋是父亲一手盖起来的,三间北房四间西房,在那时也只有十几年的光景,尚不算老,又高大又宽敞,相形四周一片低矮的邻舍,便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了。与我的不大喜欢大为不同的是,父亲对他亲手盖起来的老屋充满了自豪,因为,有了这样出众的房子,他已经给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顺利地订下了两门“娃娃亲”。
九哥呀,九叔呀,常常能听到人们这样和父亲打着招呼。父亲在他的叔伯弟兄当中排行老九,人们习惯称他“九哥”或是“九叔”,大家和父亲打完招呼后总会问上一句,你还得再盖一栋房子啊?
这样正好呀,我们两口子住北房,老大老二各住两间西房。父亲这样回答道。
那老三呢?
老三呀,没有他的份儿,我要他考大学进城里工作,村里还要什么房子呢。
我当然知道老三说的就是我了。难道果如母亲所讲,在这个家,我真的就是多头了?哦,我明白了,父亲的打算里,老屋原本就没有我的份儿,怪不得他要求我去书房读书是那样地强烈。但他说的考大学和进城里工作,在那时对我来说,都是再遥远不过的事情。我的愿望,只要每天能有“好吃的”,完了再去野地里痛痛快快地玩耍,什么《三字经》,什么九九乘法口诀,统统都滚一边去吧。
我懒懒地靠在墙角,百无聊赖,目光在院子里游走。桑、枣、杏、桃还有石榴等,凡树上结果子的,父亲都在它的根部用荆棘围了起来。哼,说是防猪狗啃啮,倒不如说是防我去攀摘。最可恨的是那两棵桃树,用荆棘围就围了,还要把树干用刀子割了一道道口子,流出来的浓汁凝结成块,一嘟噜一嘟噜,就像癞蛤蟆身上的疙瘩,让人直觉恶心。突然我就对吃的索然无味,傻傻地望天空飘过的白云,心里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啊?
这一年,我六岁。六岁的我哪里懂得,父亲之所以把桃树的树干割了一道道口子,让那浓汁流出来,只是为了让桃树多活数年,年年多结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