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橥拔”,大家听说过吧?
晋南农村使用次数很多的一句话,大意是措手不及或是情形窘迫,正确的写法有没有,是不是如此,或者纯粹就是一句土话?我不得而知,也无意考证。只是见有人或写作“猪扒”,理由是,在农村,一块平整的地方,最怕猪来,只要主人稍不注意,那家伙会用嘴头子给你拱得乱七八糟,好比一张光光的脸给扒得血肉模糊,你说闹心不闹心,你说倒霉不倒霉?我觉得这样的比喻也有道理,但比较一下,还是感觉“橥拔”更形象些。橥,拴牲口的小木桩,意同“橛”;橥拔,亦即拔橥。人家早把牛偷了,你却只拔了个橥,还被牛主人撞个满怀。唉,世上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事儿吗?类似的例子有很多:麦秀时节,丰收在望,倒伏的麦田一片狼藉;五黄六月,龙口夺食,一车小麦翻在了路边;大雨在即,忙着抢种,穿在牛鼻子上的牛桊子给扯坏了……
农人的无奈,生生地就是这“橥拔”啊!
我之所以生造这个词,是因为父亲把我关在家里的那些日子不久,我就“橥拔”了一回。
那天晚上,我在熟睡中被颠了醒来,发现大哥背着我在巷子里吭哧吭哧地快跑,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姐姐也踉跄着紧跟其后,感觉就有几只手搭在我的背上,似乎还有人小声啜泣。
去哪里?我问。
父亲说,去看电影。
看电影应该往大队院里去啊,我直纳闷,怎么朝相反的方向,还这么急忙地跑,发生了什么事呢?
及至转了几个弯,大家停在三伯父家门口。父亲一边迫不及待地拍打门环,一边变了声调高喊,三哥,快开门!我这才真正醒了过来,三伯父是医生啊,我,受伤了。下意识用手往头上脸上一摸,全是血,一股浓烈的腥味和早烟味呛人鼻孔,头上便辣辣地疼开了。
三伯父的动作很利索,剪去伤口周围的头发,再用镊子夹了药棉清洗干净,敷药,包扎。一阵忙过,这才问,怎么回事,打得这么厉害?
父亲说,老二下晚自习回来睡觉,从架板上取被子时,不小心把架板给抽了下来,打在了老三的头上,一寸来厚的架板,又那么高,一下就把孩子给打懵了,幸亏睡得熟,没有知觉。我照你教的做,用旱烟捂在伤口上,先把血给止住,就往这边跑。由于刚才过度紧张,父亲说话有气无力,结结巴巴。
哦,三伯父不再说什么,顺口问了句,老二呢?
早吓跑了,母亲也缓过神来,插了句。
我这才发现,二哥没有来。
又不是故意的,你跑什么呀?第二天,我照镜子时,看头上包的绷带像极了电影里负伤的战斗英雄,竟觉得好玩,反过来安慰二哥。
二哥惊悸未定,有些不信他的弟弟,想摸我的头。手举在空中又没敢落下来,问,你不怪二哥,你不疼?
不疼,我凑近二哥的耳朵说,我还得感谢你。二哥越发不解,不怪就谢天谢地了,还要感谢?我说,三伯父说了,每天去他家换一次药,这样,我就可以走出这个院子,也不用再背那《三字经》了。
我的头上从此就留下一个很大的疤坑。这多年,我回村和二哥在一起,提及这个疤坑,他总是心存内疚,说看这事“橥拔”得很,怎么就打在了头上,多危险啊。我总是调侃道,还好在头上,有头发遮住看不见,要是放脸上,那不连媳妇也难娶了?二哥也跟着笑了,憨憨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小到大都这样,只比我大六岁,在家里却什么活都抢着干,好像早就知道父亲的心思,学习一样地很用功,只是话少。母亲常数落我话多人懒,说看看你二哥,你要是有他一半好,我们也就省心了。
打这以后,父亲不再提我去书房的事。那段时间,也许是由于大哥高中毕业回乡务农,父亲意识到得给大儿子找份儿体面的工作,随后两三年内又得张罗给他完婚。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父亲自然顾不上我这个多头了,每天早出晚归,言语也比平时少了许多。
一个星期天,在镇上读高中的大姐回家取馍,见父亲又不在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又是和面又是做菜地忙活,便问今天什么日子,做这么多菜,要摆席?父亲呢?
打酒割肉去了。母亲难得高兴,一边喊大姐帮忙干活,一边说,你哥推荐去县化肥厂上班的事定了,你爸承包生产队豆腐坊的事也定了,今晚一并请大队干部来家里喝酒。
这些细节是父亲去世多年以后,我们说起父亲当年养儿育女的诸多不易时,大姐讲给我听的。那天晚上,六岁的我,眨巴着眼睛,看着许多陌生的面孔因为酒喝多了涨红着脸,趾高气扬地对父亲大声讲着什么,父亲呢,则只是一个劲地陪着笑脸一遍遍说着些恭维的话。中间有人就叫着九哥或是九叔问,孩子们呢,都叫出来一起吃啊。母亲赶紧说,大家吃,别管他们,明天还要上学,都睡了。
讲到这里,大姐鼻翼微微颤抖,说,母亲哄人,满屋里飘着猪肉香,哪里会睡得着。
我家兄弟姐妹五人当中,父亲最疼爱我大姐,经常给大姐零花钱。偏我的大姐大方得不得了,班上同学家里远的,她总是借钱物给人家,有时候星期天,还把困顿的女同学带回家吃饭。次数一多,母亲便牢骚满腹,直埋怨父亲娇惯大姐,骂大姐不体量家里紧张。
父亲说,这有什么,儿要穷生,女要富长。
有了这句话,过后大姐仍旧往家里带女同学吃饭,每到星期天,家里总是南腔北调叽叽喳喳,母亲也懒得再说什么,因为这些人当中有的多次提出要给母亲做干女儿,做干女儿的不只是来家里吃饭,还争着帮母亲干活,而且比大姐勤快多了。
中间一位叫京华的姐姐,记不清姓什么了,家在黄河边的滩地上种有花生,每次来,总会带一些给母亲。有一次,她问我,小弟,怎么不去学校呢?
我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大姐说话了,他呀,说学校有鬼,怕着呢。
大家一阵哄笑。见我有些不好意思,京华姐说,小弟,想吃花生吗?
想,我脱口而出。
那好,问你几个问题,答对了,就给你花生吃,答不对,那……说着,京华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来,听她的口气,看她的表情,分明想着我一定答不上来的。
你问,我都急切了,到底花生是稀罕物啊。
一斤棉花重还是一斤铁重?
铁!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又是一阵哄笑,直笑得我莫名其妙。京华姐更是前仰后合,半天好不容易止住,拍着我的头说,小弟呀,听仔细了,一斤棉花,一斤铁,一般重啊。
我有些着急,连连说,这个不算,重来一个。
大家复又静了下来。京华姐指着石榴树下的一个方桌问我,几个角?我答四个。再问,锯掉一个,还剩几个?
三个,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错了,错了,又错了。姐姐们纷纷起哄,锯掉一个,变成五个了,你别急,试着数一数啊。
这一回,我的小脸胀得通红,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莽撞答错了问题,还是因为吃不到眼前的花生。走又走不开,站又站不住,好难受。
京华姐笑盈盈的,一把拉过我的手,将花生放在我的手心,然后又刮了刮我的鼻梁,轻轻地说,小弟,你得上学啊。
我又一次“橥拔”了,不过这一次是心理上,我那套不想去学校而臆想出来的说法,曾经多么稚嫩却又多么顽固,不想被京华姐这么轻轻一击,便彻底溃散了。数年后,我在老屋的阁板上翻找东西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张旧照片,拭去蒙尘,原是大姐和京华姐两人高中毕业时的一张合影。两个人都荚盈盈地透着一股精气神,特别是京华姐,齐耳短发,英姿飒爽,幼年的那一幕一下子又浮现眼前……
我对母亲说,给我做个书包,明天我要上学去。
母亲正在织布,听我这句话,觉得太突然,手中的梭子不由停下来,愣了半天,忽然朝院里的父亲喊,听到了吗?你老三同意去书房了!
中午吃面条!
父亲大声说。他一高兴,家里又要吃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