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时代的暖暖爱笑,心里好像总藏着啥美事儿,从早笑到晚,也笑不够,村里人叫她“心儿里美”,私下却嘀咕说:这闺女有些傻,哪有这样天天乐得将嘴巴挂到耳朵上的?该笑的事笑,该哭的事她还笑,一笑,那对本来就小的眼睛便找不到了,只剩下一条缝,像用苇叶儿割出来的。暖暖对苦和痛的感觉很迟钝,我冷嘲热讽她也依旧笑嘻嘻的不恼,对我不离不弃。可是这个傻暖暖也有惊世骇俗的时候,譬如她谈的那场莫名其妙的恋爱,成了全村的新鲜事儿。那把花伞,就是一个姓白的男孩送的。
小白我见过,是镇砖瓦厂的工人,生着一张乡下少见的小白脸,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给人的印象就像他的姓氏一样干净,很像那时放的一部港剧《魔域桃源》中的慕容白,美中不足的是太瘦小,在一堆黑大汉中显得分外文弱秀气。暖暖那时也在砖瓦厂干活,下了班总是一起回家。暖暖天天傻乐和,小白的脸却常常是阴郁的,他有“家丑”——父亲原是砖瓦厂的会计,因为贪了点儿公款,被判了刑,还在监狱里,这使他格外自卑和敏感,谁不经意的一句话或许就伤了他,使他心生忌恨。他从不对人说知心话,只偶尔对暖暖流露出些悲观情绪。小白的嫉恶如仇使暖暖害怕,她觉得小白应该姓黑,深不见底的黑,让人琢磨不透。
这天,他们又一起骑车回家。路边青翠的玉米已经一人多高,飒飒作响,无边无际。俩人的车轮随意流淌,车把不时吻到一起又分开。暖暖没心没肺的笑声让小白的脸也有了笑模样,他说:“真想就这样走下去,你别回家,我也别回家了!”暖暖掩嘴笑起来,说:“你们这些文化人,就像在醋罐子里泡过——酸掉牙了!”小白不悦了:“怪不得人家说你愚,真是愚,一点儿情趣没有!跟你谈恋爱,就像跟块木头谈恋爱差不多!”暖暖好歹止住笑,嗔怪说:“谁跟你谈恋爱了!俺爹还没同意呢!”
“说一千遍你也不觉悟——你的婚姻大事,你爹凭啥作主?”小白的口气已经有了恨意。暖暖却无知无觉,理直气壮:“因为他是俺爹!”小白说:“没法跟你讲道理,愚昧!年纪轻轻,比小脚老太太还愚昧!”
暖暖怕小白生气,在他瘦瘦的肩头很哥们儿地拍了一把,小白叹口气说:“算了,一辈子长着呢,今天就被你气死,明天怎么娶你?”暖暖急了:“谁说要嫁给你了?”小白漫不经心地说:“嫁不嫁你说了不算,你爹说了也不算,我说了才算。”小白的自信令暖暖满心欢喜,但她还是嗔怪了一句:“你就是霸道!”
在十字路口,小白抽出车后座上一把新伞郑重地递给暖暖,说:“记住,日头毒的时候要打伞,脸晒黑了我就不要你了!”暖暖又笑起来,好像不知道多可笑似的:“咱们砖瓦厂的人还打伞,不让人家笑掉大牙?下雨才打伞呢!”
看小白又要生气了,暖暖犹豫起来。精明的小白看穿了她的心思,说:“放心,这又不是订亲礼,收下就成我的人了!”暖暖这才将伞接过来撑开,那伞满是黄黄绿绿的小花,像孔雀开屏,很好看。暖暖就说:“那咱们说好了,俺爹要是同意了,俺就收下;要是不同意,俺就还你!”小白说:“他要是不同意,你就将它扔到茅厕里去!”
说着,小白顺手从路边掰下几根玉米,扔到暖暖的车筐里,说:“现在的棒子正嫩,过两天就老了,拿回家去煮着吃吧!”看小白掰人家的玉米像掰自己家的,暖暖有些吃惊。小白却不以为然,说:“什么自家人家的,拿到手里就是自家的!”说着,他轻松地跳上自行车,吹着口哨朝自己家的方向驶去,抛下暖暖呆呆地站在十字路口……
暖暖这场在当时相当前卫的初恋,自然不会有好结果。她被她爹毒打一顿,大半个村的人都拥到她家门口,扒着门缝看热闹。我站在墙外的夕阳里,听着暖暖的哭声,心里阵阵发慌。我戴着塑料框的近视镜,在村里显得很另类。
我在村里唯一能说上话的就是暖暖了,谁都看着奇怪,因为她那么傻,我又那么傲。她没文化,我却是附近几里少有的才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老天自有安排。小时候,我俩经常互拍着手掌,说些信誓旦旦的话,希望对方将来闯好了别忘了自己。但随着年岁渐长,尤其是暖暖小学没上完就辍学后,我有些嫌弃她了。我漂亮,学习又好,走到哪里都骄傲得像公主,暖暖却永远是个拾草剜菜的角色,手粗糙得像老太太,掌心的茧子硬得用针都挑不破。她也不感到委屈,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小眼睛在那张满是雀斑的脸上闪闪发光。
令我沮丧的是,我也没考上大学,梦想像肥皂泡,经风一吹就炸了。不管我多瞧不上暖暖,她仍然是我唯一忠实的听众。我心不在焉地对她诉说梦想,说我将来绝不嫁农民,我要到灯红酒绿的大城市生活。暖暖听得欢欣雀跃,仿佛我真成了高贵的城里人,关键时刻可以拉她一把,让她沾光享福去……
那天,听说暖暖被打,爱看热闹的小桃显得十分兴奋。她将我强行拽到暖暖家门口,挤扁了鼻子往门缝里瞧,只见小白送的那把花雨伞被从里屋内抛出来,吓得几只正在觅食的母鸡跩着大屁股一哄而散。暖暖娘以手拍地嚎啕大哭,暖暖哥大傻——那个笨头笨脑的家伙正试图将她拉起。大傻快三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他爹将暖暖看管得紧,村里人都知道他的意思:若大傻真的娶不上,就用暖暖给他“换亲”。所以知道女儿与人闹恋爱,尤其是与一个贪污犯的儿子闹恋爱,做爹的自然不让。结果他拳脚棍棒地将暖暖打个半死,女儿愣是没告饶,他反倒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哭起来……
谁也想不到的是,那天晚上,一惯喜眉笑眼的暖暖又有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举动:她带着满身的伤痕离家出走了!
当时,暖暖娘正边为女儿擦洗伤口,边眼泪鼻涕地数落她。暖暖突然爆发了,她抓起小白送的那几根玉米狠狠地朝窗户砸去,玻璃稀里哗啦碎了一窗台。她赤脚跳下炕,从衣橱里翻出几件衣服,就用小白送的伞钩起包袱,头也不回地往外闯。她娘惊慌失措地问她要去哪里?她回答走到哪里算哪里!她娘慌了说你不能走,你哥还没个媳妇呢!暖暖回答:“没钱我去给他挣,没媳妇我把自己卖了给他娶,但就是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去给他换!”
说完,暖暖就一头扎进了夜幕。
大概暖暖自己也想不到,她这次一怒之下并无目标的出走,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暖暖顶着一头火稀里糊涂走了一夜,天亮时就后悔不该赌这口气了。因为她没有去处,回家又丢面子。她在霞光里用伞钩着包袱一瘸一拐地走着,蓬头垢面,狼狈不堪,跟个小要饭的差不多了。一位小伙子推辆小推车从后面撵上来,车这边是一袋化肥,那边是块用来维持平衡的石头。他看见暖暖,就把石头扔下去,用脖子上的毛巾拍打几下小车,让暖暖坐上去。暖暖被他吓了一跳,警觉地用眼斜睨着他,发现他一脸憨厚,皮肤黧黑,结实得像头黑熊。
小伙子说他认识暖暖,他和暖暖的表姨是一个村的,暖暖以前去表姨家走亲戚时俩人见过。暖暖以为他是个骗子,而小伙子则凭着暖暖满脸的雀斑和腮边的酒窝认出了她,说:“你脸上的雀斑还是像鸟蛋!”暖暖恼怒不得,忍不住扑哧一笑,抬腿坐了上去。
小伙子推着暖暖,就像推着新媳妇似的,边走边聊。他说他叫棒槌。暖暖以手捂嘴窃笑起来:“咋起这么个倒霉名儿,像个二百五似的。”暖暖问他家里几口人,棒槌老老实实回答说:“俺,俺娘,俺弟弟——一家三口俩光棍,还有一头老牛,一头猪,四只奶羊,一条看家狗!”
暖暖揶揄说:“哟,你家人口够多的呀!”
棒槌不恼,说:“对了,俺家那老牛是母的,快下崽了。俺家穷,总共就三间草屋,俺和俺娘住一间,俺弟弟自己住一间,还有一间是灶房。俺要是娶媳妇,怕要到院里和猪狗住一块儿了,所以没人肯嫁俺。”见他介绍得这样仔细,暖暖红了脸低头无语,好像棒槌说的事与她有关似的。
棒槌没将暖暖推到她表姨家,而是推到了自家门前。棒槌家大门敞着,可以直接看到院里:鸡飞狗跳牛羊叫,一片潦乱。一个瞎眼老太坐在阳光里摸索着剥玉米,她的脸上有一道斜疤,使她那本来慈祥的脸显得狰狞,腰上系着一根绳子,将她和一个正在地上爬的孩子拴在一起,显然是怕他爬远了。
这景象让暖暖倒吸一口凉气。棒槌告诉她:这瞎眼的老人是他娘,她脸上的疤,是被她以前的男人——即棒槌的亲爹打的,他喝了酒手就痒。后来爹死了,娘就嫁给了这村里的一个铁匠,生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至今还欺负棒槌是拖油瓶呢,一个娘不一个爹,就是不一心。地上那个孩子,就是他妹妹的。这年头女人好嫁,男人不好娶,他和弟弟至今还打光棍呢!
暖暖听了鼻子一酸,半天才安慰说:“你哪儿不好,不就是穷点儿吗?俺奶奶说过,只要肯吃苦,穷也能过富,苦也能变甜……”她发现棒槌的神情有些激动,莫名地慌起来,转身就跑,说要去表姨家。慌乱中,小白送的那把伞掉到了地上。棒槌捡起来追上去,暖暖越发慌张,腿一软,就摔倒了,棒槌想扶起她,却怎么也扶不起来,俩人就这么脸儿红红地对视着,听着彼此的心跳声。半晌,棒槌突然背过身,不由分说地背起暖暖往自己家里跑去……
就这样,暖暖成了这个大字不识的光棍的妻子。
暖暖结婚那天,我和小桃做伴娘。暖暖的傻哥哥忙得不亦乐乎,因为暖暖问棒槌家要的彩礼足以给他说个媳妇了!鞭炮声中,我扶着身着大红花袄的暖暖跨出门槛,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走出这个门槛,暖暖就不属于这个村这个家了,她从此要开始另一种命运。如果我逃不出这片黄土地,用不了几年也会重蹈覆辙。那一刻我对命运的忧虑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看到我与喜庆气氛极不协调的不屑和漠然,村里人一定会意识到:这个一扇瓢就扣过来的小村子,是留不住我了。
暖暖结婚那晚发生的事儿,令人啼笑皆非。如果说,从前单纯倔强的暖暖还有些可爱,此后的她就彻底沦为愚昧麻木的农妇了,她的隐忍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当闹喜房的人散去时,暖暖和棒槌坐在满屋子朦胧的红色里,相对傻笑,暖暖的笑尤其古怪,她从花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棒槌,棒槌捏出来对着烛光瞅了半天,才发现是半截门牙,忙掰开暖暖的嘴,这才发现她的一颗门牙只剩了一点儿牙茬儿。棒槌急了,连声追问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暖暖说刚才闹喜房时,她被人摁着头啃苹果,牙不知撞到谁的牙上,嘣地一声就被撞掉了。棒槌责怪她不早说,暖暖回答牙齿反正也掉了,说了也没用了,女人一辈子就结一回婚,不能因为一颗门牙扫了大家的兴,就偷偷用纸包起来放口袋里了!棒槌气急败坏:“掉了牙就算破相了你知道不?当时你说一声,俺咋也得将那个碰坏你牙的人揪出来,让他包着咱镶牙钱啊!”暖暖说:“算啦,不就一颗牙吗,俺不在乎。俺姥姥满嘴牙都掉光了,还不是一样吃东西!”棒槌火了:你不在乎俺在乎啊,俺砸锅卖铁好不容易娶个囫囵媳妇,还被人撞掉了门牙!说着,他闷闷地将头扭向一边,暖暖想引开话题,拽一把棒槌的衣袖,这一拽提醒了棒槌的欲望,他马上兴奋地撕扯起来,暖暖却拉住了他的手,要他答应一件事儿。棒槌说:“成,只要不要俺的命,啥俺也答应。”
暖暖的头低的几乎碰到腿上,她胆怯地说闹喜房时还发生了一件事:有人趁乱摸她的胸前啦!棒槌一听就跳下炕来,边穿鞋子边骂:一定是羊肉棍儿干的,那王八蛋没老婆,总趁闹喜房时占新媳妇的便宜呢!俺的女人俺自己还没舍得动呢,就让人给先动了,看俺不去揍死他个狗日的!
暖暖慌了,忙拽住他说:“那只手很白,很胖,手脖子上还戴着块表,就是那种会发光的表,看上去挺高级的!……”棒槌愣住了,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脱掉鞋子,重新上了炕,关掉电灯,一把搂住暖暖,就脱起她的衣服来。黑暗中他说:“没事,俺不嫌弃你!”
事后暖暖才知道,怒火冲天的棒槌之所以听到那块发光的表后再不提揍人的事了,是因为他弄清了那个占便宜的人不是羊肉棍儿,而是村长的儿子拐拐,他在城里见过世面,绰号二能人——大能人是他爹!棒槌不敢惹他。暖暖见棒槌不在意,也就松了口气,但棒槌郑重其事地问了暖暖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你为何不嫁给那个高中生小白,却嫁给俺这个大字不识的光棍?”暖暖沉默了半天,老实地回答:“你虽然不识字,却不会将人家地里的玉米当自家的!”
暖暖嫁人后,我也背着行囊离开了小村,去投奔城里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发誓要走出这蒙昧混沌的命运。我边打工边复习,终于考上了大学,然后顺理成章地到报社做记者,结婚,生子,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我得到的,比我想要的还要多。美中不足的是我的婚姻和这个婚姻的结果:一个只认钱的老公,一个患自闭症的儿子。儿子不会表达需要,甚至连你、我、他都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