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儿子正独自在阳台的阳光里摆拼图,这是他最痴爱的游戏,再复杂的拼图到了他手下,也会变戏法般迅速拼好,令人目瞪口呆。儿子的手指纤长灵巧,神态优美,却有一种病态的痴迷和专注,身外的世界对他来说,仿佛并不存在。那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有个人追上来自我介绍说:“他是个星探,倘若你儿子去演电影的话,准保比秀兰·邓波儿还火。”但当他从小桃嘴里听说“自闭症”这个词后,却跑得比兔子还快。
小桃在客厅里边绣着十字绣,边向我讲暖暖。在医院遇到暖暖之前,她刚从老家探亲回来,听说了她的一些事。我讨厌人家蜚短流长,但对暖暖这些年的遭遇不能不关心,尽管我表面冷若冰霜。小桃和暖暖在我心里不可同日而语,我俩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尽管她对我忠心耿耿,对儿子也尽心尽责。
在小桃的描述中,我看到了暖暖婚后的生活:瞎眼的棒槌娘在院里剥着玉米,一根绳子将她和一个正在地上爬的女孩拴在一起,周围鸡飞狗跳牛羊叫,那情景和暖暖第一次来棒槌家见的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个孩子是暖暖的女儿红果。这是预料的结果。但此后暖暖的遭遇就有些离谱:棒槌的弟弟娶了一个名叫薄荷的女人。薄荷很精,她来棒槌家一看,就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她刻薄地说:“我可不愿日后我的孩子也像猪似的拴着养,由一个瞎子照看着!要想娶我,必须给我个单门独院,我们两口子自己过,生了孩子,让我奶奶来照看!”——薄荷自小没娘,是奶奶带大的,不知道为何这么毒。
到哪里找单门独院呢,除非盖新房,可是哪有那么多钱?暖暖和棒槌只好搬到野外的瓜棚里住,将房子腾出来让弟弟娶了薄荷。棒槌嘟嘟哝哝十二分的不愿,无奈这房子是弟弟的父亲留下的,说他有份就有份,说他没份就没份。为了能挣钱盖房子,暖暖和棒槌去砖瓦厂干活。那砖瓦厂已经被小白承包,小白当上老板了!他在办公室和人打扑克时,不时叼着烟朝外面正忙活的暖暖和棒槌瞟一眼,嘴角含着怨恨嘲弄的笑意。
那几年,暖暖过得真苦啊!春天里,暖暖娘着箢子去看闺女,看见瓜棚外,棒槌正在用石块垒鸡屋,一个盖垫骨碌碌从屋里滚出来,又大了肚子的暖暖握着根擀面杖出来追,盖垫却被一阵风刮着滚到远处的河里去了。透过草屋的窗户暖暖娘看见,棒槌娘正摸索着纳鞋底,长长的麻线一拽一拽的,险些就刺着孙女儿的眼睛了,红果用布条拴在窗棂上爬来爬去,摸过一面镜子,朝着镜中的自己扮着鬼脸……暖暖发现了站在风中的娘,攥着擀面杖笑呵呵地迎过来,她娘却抹起了老泪……
那几年,暖暖还挨了不少莫名其妙的打,这个家本来就成分复杂,添了一个薄荷,就更无宁日。有理讲不出的暖暖,成了全家人的出气筒。常常是小叔、薄荷、最后连棒槌都一起下手打她,将她摁在地上往死里捶,暖暖的两个孩子:红果和大屋只有抱着她的腿哭的份儿,等薄荷的孩子米粒儿和富康长大,暖暖又添了两个小对手……两家人,成了全村皆知的“仇家”。
小桃滔滔不绝,我却越发沉默,烟灰弹了一烟缸。或许暖暖从跨进那个成分复杂的家门起,就注定了不幸。这或许是她这个层次的女人该经受的,就如同我在城里也经历着我的一样。
儿子还在玩他的拼图和迷宫,窗外,一架飞机正飞过高楼大厦的丛林,消失在都市的喧嚣声中。
小桃说:“倒霉的事儿还在后头呢,你知道暖暖背上那个患艾滋病的孩子是谁的吧——就是那个刻薄的薄荷的!”
我吐一口烟,脱口而出:“为何要替他们拉扯孩子?他们对她那么糟,还打她。再说,自己的孩子为何自己不管,暖暖又不是他家的保姆!”
小桃把嘴一撇:“他们倒是想自己照看,看不了了,都死啦。”
我倒吸一口凉气:“都死了?年纪轻轻的,怎么说死都死了呢?!”小桃说不知道,据说都走得很突然,很蹊跷!
我正要细问究竟,却见儿子从阳台上走过来,对着茶几上的水发呆。我知道他渴了,可是他不会表达。我将他揽到怀里,强迫他表达自己的需要,我说一句,他学一句,半天,他才舌头僵硬口齿不清地吐出一句:“我——要——喝——肥(水)。”小桃将纯净水递给儿子,叹息说:“唉,这都是些啥怪病啊!为何这样稀奇古怪的孩子都让你和暖暖摊上,你俩的命,咋都这么糙呢!”
当小桃听说我要去看暖暖时,嘴巴张得足以塞进去一个鸡蛋。她说:“她们没钱住院早回老家了,石楠你别心血来潮啊,那孩子生那样的病,人家躲都躲不及呢,再说,病已经得了,你去跑这趟又有啥意义?”她又搬出孩子的爸爸来警告我,说聪聪他爸若知道你去那里,就更不回家了!
我哑然失笑:“他哪有工夫搭理我?新来的女秘书还没被他哄上床呢!”
小桃只得起身去准备礼物,不情愿地嘟哝着:“自己的孩子有病,自顾不暇了,还去管别人!再说,那天在医院里不认,现在又跑到乡下去看,你们文化人脑子是不是安错弦了。”——小桃有小桃的道理,我有我的原则。我决定了的事情没人能阻止,但我不知这次去是以暖暖发小的身份还是以救世主的身份,我也不知这算是良心发现还是什么,但我必须得去,否则睡不安宁。
走到楼下时,我回望着自家的窗口,发现儿子正擎腮望着我,那双大眼睛孤独而又无辜,我的眼泪瞬间就迸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