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里到旮旯村的路上,我眼前不断闪现我和暖暖儿时互拍着手掌希望对方将来不要忘了自己的画面。当客车将我抛在旮旯村村口,我还恍惚在从前的记忆里,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戴着眼镜自恃清高的乡下女孩,差点儿忘了自己已有了令人仰视的身份。
村子与从前已有天壤之别,草屋大都换成了红瓦房,很多人家门前停着农用车、轿车。令我更感意外的是,我这与众不同的装束并没有引起注意,显然他们已经见多识广了。我拽住一个孩子问棒槌家在哪儿?他响亮地回答:“就是那个得艾滋病的小破鞋家吧?不知道!”然后一大群孩子哄笑着跑远了。我替暖暖感到屈辱,也为自己竟在这里遭此际遇而暗自愠怒。我向小超市前打扑克的人打听,他们疑疑惑惑地打量着我,其中一个小伙子叼着烟不耐烦地指了指:“顺着这街一直往后走,看哪个房子最小最破,就是了!”然后他把扑克一甩,低声说:“嘿,还真有不怕死的呢!”
我的心沉下来,明白情况的严重性,也知道我此行的重要性了。
背着包走在村街上,人们对我指指戳戳,窃窃私语,因为去暖暖家,我成了一个可疑的人。我感受到了暖暖因为那个得艾滋病的孩子而遭受的压抑和歧视。乡人们现在有钱了,意识却照旧愚昧落后,无法与时代同步,这是花钱也提不上去的。在这个视艾滋病如虎狼的山村,暖暖带着这么个病儿,咋活?而且,孩子的病,到底怎么得的?
拐过街角,一个脸老得像核桃皮的老太太坐在高大气派的门楼前,把我吓了一跳。她穿戴得很整齐,耳朵上戴着金耳环,脸却陷在阴影里,蒙着一层翳的眼睛幽深如洞。我不认识她,而她,好像早知道我会来,所以坐在这里等我。她也不看我,顾自说着:“别去她家,别不听老人言!天上的鸟儿如今都越着她家的屋顶飞呢!我若走得动,也搬走,不挨着她家住,丢人啊!”——大概哪个村也有这么一个老太太,顽固地守着记忆过活,满腹牢骚,过去的都是好的,现在的啥也看不惯。
出现在眼前的土屋还是从前那个土屋,我当伴娘时走进的那个土屋。暖暖不是让弟媳妇撵走了吗,怎么又搬回来了?我问老太太,她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絮叨着:“她家那个妮子——就是她弟媳妇薄荷生的那个妮子,得了‘爱死病’,听说是和她大伯棒槌胡搞得的,谁沾边传染谁……啧啧啧,才十二岁的小妮子,伤风败俗啊……我只恨自己,咋还不死呢,活着,净看些辱没祖宗的事儿了……别去她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会传染的,要倒霉的……”
我懒得搭理她,在弄清事实之前,我不会轻易相信谁,更何况一个愤世嫉俗的老太太。做了这么多年媒体人,我知道“理智”二字怎么写。眼前的土屋,尴尬地夹在高大的红瓦房之间,加上旁边老太太的絮叨旁白,像一个远去的时代。门环上,挂着一把铁锁。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好像时光从来就没从这里经过……
有个热心的胖嫂从门缝探出头,听说我要找暖暖,带上门就领我走了。她将我带到一片刨得七零八落的玉米地前,远远地喊一声:“红果她妈,你家来客了!”就颠着一身肥肉逃一般跑远了。
暖暖正在用镢头刨玉米秸子,在她身后,大片刨倒的玉米秸躺在地上。我向她走去,看见她脖子上、胳膊上全是被玉米叶子割出的血道道,她的喘息声和汗味儿随风飘来。听到我的喊声,她笑眯眯地抬起头,听见我喊她的外号“心儿里美”,才惶惑起来。她分明认出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边慌手乱脚地往嘴上戴,边喊着:“你先别过来!俺、俺有传染病!”
我跨向前去,将她的口罩一把撕下来!口罩随风飘去,落在一棵枯玉米秸上。
她呆立着。我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恨铁不成钢地骂起来:“谁告诉你那个病不戴口罩就传染了?况且,得病的是你吗?你怎么还是这么愚昧!都什么年代了,这世上怎么还有祥林嫂!”她嗫嚅着说大家都嫌弃她们家的人,怕我也嫌弃……我恨恨地转身走去,身后响起暖暖的喊声:“石楠——石头南!”
石头南是我的外号,她这一喊,我的眼泪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