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美丽的仓北草原,阳光普照,鸟语花香,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顷刻间,太阳落山,黑云覆盖了整个仓北草原的天空,紧接着,雷鸣电闪,狂风大作。突然,一条巨大的虫草,随着一声巨响,从草原的地平线,一节一节地破土而出。它疯狂地成长,不断地变大,矗立在仓北草原的中央。它愤怒的双眼,像电光般闪闪;它发怒的咆哮,像雷声般隆隆。在半空中,它的躯体一蠕动,大地震撼,山峦摇晃;它再一蠕动,整个仓北草原,天崩地裂,昏天暗地。此时,牛羊、帐篷、山河,被愤怒的巨大虫草一张口就吞噬得无影无踪。最后,草长莺飞,溪水流淌的仓北草原,就变得哀鸿遍野。
这一恐怖的景象,毫无怜悯地出现在斯达尔的梦境里。
那天,整个上午采挖虫草,累得筋疲力尽的斯达尔,就躺在山坡上歇息时,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并梦到了这一恐怖的景象。当时,睡梦中的他,浑身发抖,呼吸急促,幸好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喊声之后,他就从噩梦里挣脱出来了。
他终于睡醒了。躺在山坡上的他,慢慢地睁开双眼,静静地望着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环顾一下位于山坡底下的美丽的仓北草原时,感受到了和煦阳光的温暖和软绵草甸的舒适,还闻到了清风夹带着花香的味道。
虽然梦境中的恐怖景象,慢慢地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但是一种惊悸的感觉,依然留存于他内心的最深处,无法在短暂的时间里彻底消除。
他还躺在山坡上,用粗糙而黝黑的手背懒懒地揉了揉双眼。此时,被身子压的变得麻木的两只双腿,根本没有抬起身体站起来的力气。
“鬼压床了?赶紧站起来,别再贪睡了。”山坡上正在采挖虫草的贡觉叔叔用右脚轻轻地踢了一下斯达尔的屁股说。
“什么?”在梦境中被恐怖的景象吓得惊惶失措的斯达尔懵懵懂懂地问。
“刚才你睡觉的时候,突然喊了一声,把我都吓坏了。”贡觉叔叔一边挖虫草,一边跟斯达尔大声地说。
“我大声地喊了吗?什么时候?鬼压床?”斯达尔还是迷迷糊糊地问。
“嘿嘿,一般在梦里鬼魂压住你,不让你睡醒的时候,你大声一喊,鬼魂就吓跑了,就能醒过来的,这就叫鬼压床。知道吗?”贡觉叔叔带着解释的口气跟他说。
惊魂未定的他,好像懂了什么道理似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回话。
他用压麻了的双腿使劲抬着屁股慢慢站起来,拾起丢在地上的小铲子,扶起倒在旁边的大皮囊,弯腰低头开始忙着采挖虫草了。
自从仓北草原北面山坡上的空旷草坝上,出现了一顶挨着一顶的虫草收购商的帐篷以后,上高中的斯达尔的心思,一刻也不能专心地留在教室里了。
虫草收购商的帐篷每年固定搭在草原北面山坡上,这样一来,不仅采挖虫草的人下山来交易虫草有了固定的地点,而且乡政府管理起来也比较方便。
之前,每次学校放假时,上高中的斯达尔带着一种好奇心,匆忙奔到虫草收购商的帐篷方向。当斯达尔在高低大小不一的帐篷前踅来踅去时,在虫草交易过程中,经常能看到一大把裹在报纸里的钱和采挖虫草人脸上溢出的喜悦表情。这一切经常能见到的情景,在斯达尔的内心深处留下了难以抹掉的深刻印象。从此,一种发自内心的某种克制不住的东西,时刻催促他做出一件重要的决定。
那年初夏,斯达尔真的做出了这一重要的决定。这一决定,并非他一时冲动所使然,而是在他心里酝酿已久的一种强烈欲望所催促的。这一欲望,就像一根剧烈燃烧的火把,最终,在这根火把的引导下,他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开始走向了采挖虫草人的行列里。
初夏的草原,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周围的山峦,恰似一副绚丽的画卷,真让人如痴如醉。比这些东西更让人吸引眼球的是,在仓北草原北面山坡上的草坝上搭起来的一顶顶帐篷。这些帐篷,给许久宁静的草原增添的一种突如其来的热闹。在其热闹中,前不久斯达尔也加入了进来,他也在山坡下搭建了自己临时住的小帐篷。
刚开始,贡觉叔叔反对斯达尔辍学去采挖虫草,更不答应带他上山去采挖虫草。贡觉叔叔一听到斯达尔说要去采挖虫草时,他脸变得僵硬苍白,并抬起粗壮的右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斯达尔的小屁股,还硬着脖子劝告他必须趁年轻多念书。但是,斯达尔的坚决表情和充满渴望的双眼,最终还是改变了贡觉叔叔的态度。况且,斯达尔一直跟着贡觉叔叔的屁股不走,这下,贡觉叔叔也没辙了,只能带他上山采挖虫草。
那天是斯达尔上山挖虫草的第三天。第一天,他跟草原上的其他采挖虫草的人一样,有点兴奋,有点激情,甚至有点疯狂;到了第二天,依然有一种兴奋、激情、疯狂的感觉,随后就觉得有点累,他发现采挖虫草跟坐在学校板凳上的感觉不一样;第三天,他不仅有点累,手上也起了泡,但疯狂的感觉依然在他的头脑里萦绕。那天,烈日当头的中午,他在山坡上采挖虫草时,累得双腿发软,双眼模糊,甭说细小的虫草,就连草坡上盛开的巴掌大的格桑花都看不清了。就这样,累得筋疲力尽的他,一躺在山坡上休息时,开始进入了梦乡,并梦到了这场恐怖的景象。
睡醒后,处于朦胧中的他,有点懊悔自己的决定,有点想念学校里的生活,但萦绕在头脑里的疯狂,又一次给了他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再一次促使他站起身子采挖虫草。
斯达尔看了一下正在挖虫草的贡觉叔叔。贡觉叔叔弯着腰,低着头,像寻找宝物一样寻找一根根虫草。虫草,的确是宝物呀!在山上疯狂地采挖虫草的这些人,就是寻找价格昂贵的“软黄金”啊!就因为有了虫草,他们的钱包一天天就像糌粑袋子一样鼓了起来,他们的脸庞也开始红润了,甚至走路的姿势也比往年摇晃了许多。
在山坡上,所有采挖虫草人的姿势,就像一个模子里弄出来一样,弯下腰,撅起臀部,双腿跪地,双眼鼓鼓地不放任何一个虫草可能生长的地方。
斯达尔上山采挖虫草的这几天,本能地做出了跟其他采挖虫草人一样的姿势,就这样的姿势,才能采挖出更多的虫草。
那天,睡醒后的斯达尔继续在山坡上寻找虫草时,眼前突然亮出了一根草头,根据贡觉叔叔教的经验,这根草头准保是虫草。他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在这几天里,他在贡觉叔叔的帮忙之下,采挖到了一些虫草,但是,完全凭借自己的判断和眼力,他一根虫草也没有挖到。这次,他的心情开朗了许多。那根直挺挺的枯枝,就是一根虫草,它混杂在周围的杂草中,粗心大意绝不会辨认出这根细细的枯枝是虫草,可是,火眼金睛的斯达尔立刻辨认出了这根枯枝的本质。斯达尔立刻操起小铲,弯着腰,在离虫草三厘米的位置用力挖去,把土撬松后,取出中间一块土。
旁边忙活的贡觉叔叔,一看见斯达尔挖到虫草,赶紧跑到他旁边,不停地念叨:小心点,别弄断了!斯达尔轻轻地剥开泥巴,取出一根像裹满泥的“胖娃娃”似的虫草。斯达尔高兴了。他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捧着手心里的“胖娃娃”,给贡觉叔叔看了。贡觉叔叔仔细看了一下这“胖娃娃”,说:这根是上等虫草,很饱满。接下来,贡觉叔叔叹了一口气,说:斯达尔,虫草都有“邻居”,你知道吗?如果找到第一根虫草,先不要动它,顺着虫草的草头所指的方向找去,这样一定能找到第二根,第三根,甚至能找到更多的虫草,做什么事都不能急。斯达尔盯着贡觉叔叔的嘴巴,心里有点懊悔自己的急性子。他立刻搜索刚才挖虫草的土壤周围找它的“邻居”时,一时半会儿什么都没找到。
耀眼的太阳慢慢地往西边倾斜,一片灰色的云雾徐徐飘在空中。贡觉叔叔望了望天空,做出一副咒师念咒的姿势,意思就是把这片云层飘向有太阳的方向,遮住那头顶上的滚圆的火球。周围采挖虫草的人,一见到贡觉叔叔的滑稽姿势,大家都笑了。云雾仍然停留在离太阳很远的地方,没有一丁点遮住烈日的意思。斯达尔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感觉背部湿得汗津津的,干巴巴的嘴巴实在有点难受。
毒辣辣的太阳依然晒着山坡上的每一个人的头,蠕动在山坡上的所有人,依然在某种欲望的驱使下不停地往山坡上爬行。过了一会儿,采挖虫草的这些人,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并从背包里拿出青稞酒和糌粑,开始填饱肚子了。
此时,斯达尔和贡觉叔叔也坐在草皮上,从绿色帆布包里取出青稞酒和木碗,开始准备解渴降温。贡觉叔叔倒了一碗青稞酒后,顺便从袍襟里取出镶有银饰的牛角鼻烟盒。他“丝”的一声吸了鼻烟,立刻,一缕缕形状各异的烟圈从他嘴里吐出来,慢慢地飘在了斯达尔的眼前。
贡觉叔叔吸鼻烟时,也许是烟粉刺激了他头部的某根神经系统,他片刻紧闭双眼,屏住了呼吸。此间,斯达尔立刻把放在贡觉叔叔面前的木碗里的青稞酒偷偷地喝了。贡觉叔叔睁开眼睛,准备去喝木碗里的青稞酒时,木碗是空的。贡觉叔叔把攥在手里的牛角鼻烟盒,轻轻地敲一敲自己的额头,说:看我这个记性,只会拿出空碗来,不会往里面倒酒,也许是最近太累了,做什么事都这样没头没脑的。贡觉叔叔埋怨了一下自己,遂往木碗里再倒了一杯黄澄澄的青稞酒。
斯达尔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贡觉叔叔的表情,心底里笑着贡觉叔叔的举止,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他咯咯地笑了。贡觉叔叔听到斯达尔的笑声时,就朝着斯达尔方向看了一下,并没有说话,但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可是,贡觉叔叔依然没弄明白他发笑的原委。
累得不想动弹的人们,懒洋洋地躺在半山腰的草皮上。斯达尔和贡觉叔叔也在草皮上躺着歇息。此刻,人们腰酸背痛的感觉逐步消失,软绵绵草甸的舒适给了他们一种说不出的喜悦。这个喜悦,是从屁股底下徐徐腾升于背部,逐渐扩散到整个上半身,最后弥散于头脑里而产生的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斯达尔也使劲闭着双眼,不想失去扩散于头脑里的突如其来的这个感觉。他很想把这舒适的感觉持续的更长、更久,甚至希翼永远把这种感觉留存于内心的最深处。
突然传来的一阵莫名其妙的吵闹声搅乱了斯塔尔身躯里回荡的喜悦感觉。
“喂,臭小子!赶紧站起来,别把草皮压坏了。今年压坏了,明年你靠什么吃饭啊!”一群清山工作组的年轻人气势汹汹地围着斯达尔训斥道。
依然回荡在脑海里的喜悦感觉和突然降临的惊悸感觉,就像两股巨大的波浪一样,突然碰撞在斯达尔的心里时,他就像受惊吓的野牦牛一样,迅速站起身子,并拾起闪闪发亮而尖锐的小铲,站立在这几个年轻人的中间。
“想干嘛?是不是想破坏草场秩序,哎呦!马上拿起家伙来!”一个右臂带着红色袖章的矮墩墩的年轻人开腔说话了。
斯达尔手里还是紧握着小铲,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
除了带袖章的那个年轻人以外,另外几个年轻人慢慢地后退了几步。
“臭小子,我们在执行任务,你躺在草皮上,草皮压坏了谁负责任啊!”那个矮墩墩的年轻人,拍拍右臂上的袖章,朝着斯达尔大声地喊。
这下,斯达尔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手头紧握的小铲慢慢松开了。清山工作组的另外几个年轻人又往前进了一步,用恶狠狠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跟前的斯达尔。
“你是新来的采挖人员吧!”那个矮墩墩的年轻人发问。
“臭小子!瞧,那些草皮,就像猪嘴拱地一样,只会挖虫草,不会填土。”那个年轻人用轻蔑的表情继续斥责。
“对。来上山采挖虫草才三天时间。怎么啦!”斯达尔说。
“许可证,你办了没?”矮墩墩的年轻人提着嗓门问。
“什么许可证?”斯达尔硬着脖子说。
“你,你还嘴硬,上山采挖虫草,要办手续的,你不懂吗?”矮墩墩的年轻人红着脸回答。此时,他额头上的青筋也突突地鼓出来了。
斯达尔真的生气了。他又一次把小铲紧握在手里,双眼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带袖章的那个人,而且扫视了一下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那些年轻人。
顿时,紧张的气氛笼罩了他们几个人的空间。此时,斯达尔和清山工作组的那些年轻人,直直地站在原地,谁也不敢轻易动弹。
这时,贡觉叔叔轻轻地拉了一下斯达尔的肩膀,不让他把场面弄得僵硬、紧张。
贡觉叔叔插进斯达尔和清山工作组几个年轻人中间,并向他们解释了斯达尔的大致情况。
因为斯达尔是仓北草原的人,缓几天去办一张许可证是政策允许的。况且,贡觉叔叔是斯达尔的亲戚,权当帮助叔叔来采挖虫草的理由也顺理成章。
清山工作组几个年轻人的表情依然冷漠,但不敢跟斯达尔直接对视。
“再过两天,谁没有许可证,休想在这山坡上采挖虫草。”矮墩墩的年轻人右手食指朝向天空,往斯达尔方向硬硬地扔了这句话。
“挖完虫草,要把松土回填,别把草皮破坏了。再发现不填土,罚款!”另外一个年轻人从背后发出了声音。
说完话,他们几个年轻人,螃蟹似的摇晃着肩膀下山了。
周围挖虫草的人们,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这种态度,没人把此事当一回事,好像周遭没发生什么事情一样。他们继续疯狂地在灌丛杂草里匍匐前行,拼命地往山坡上蠕动。从远处看,真像个无数个变了形的稀奇动物在山坡上寻食。
惊悸和愤怒的感觉,还没从斯达尔的脑海里消失。小铲的手把在紧握的右手里被汗水湿的变滑了。他把湿滑的小铲重重地仍在草皮上,双眼里盈满着委屈的泪水。他一屁股坐在了一坨草甸上。他忍住双眼里的泪水,把身上穿的宽大袍子裹在头上,隔开了一切从外面世界射来的强大光线。
此刻,他实在辨不清楚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呢?若说是正确啊!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正确的一个理由,心里总是产生种种可怕的景象。跟他自己同年龄的学生,在不算宽大的教室里,勤奋地念着课本时,他却在山坡上匍匐挖虫草。挖虫草,真能寻找他预料当中的美好未来吗?迷茫。若说是错误啊!在他脑海里真的有一千个理由来证明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若能使腰间的皮包像糌粑袋子一样鼓起来的话,别说草原上的所有美好事情,甚至草原外面的许多美好东西,完全能用皮包里的纸币去实现,何必在冰冷的教室里,冷飕飕地盯着凹凸不平的黑板,干巴巴地朗读破旧的课本。就算你在学校里学习成绩优秀,目的不就是进城找一份工作嘛!但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这遥远的梦想啊!还不如趁着好机会,早点挣钱,再有机会将来进城找个活,还是比较现实、可靠。斯达尔心里想。他这么一想,自认为是正确的这一想法,就像山岗上猎猎飘动的经幡一样占领了他的整个思绪。
夕阳把落山处的晚霞染成一片彤红,山坡上的光线也开始黯淡了下去。人们纷纷下山回了帐篷。回到帐篷后,人们沉静在清点采挖到的虫草的激情当中,早已将山坡上辛苦一天的疲倦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斯达尔和贡觉叔叔也背着宽大的皮袋,脸上显出一种满意的表情,多多少少带着一点收获,从山坡上下来,在脚后扬起一股黄尘,朝着帐篷方向回去了。
一轮洁白的月亮升在静谧的夜空中,犹如绸缎般的月光照耀在仓北草原上。此刻,寂静中的仓北草原,呈现出一种美丽的夜色和冰冷的寒气交叉并存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