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白色肃穆的医院,洁白的大理石,一尘不染的墙面,明亮而惨白的灯光。跟在忌司旁边等候电梯的时候,安格才在墙角看到一株绿色植物,一片片对生的小叶子,绿意盎然。
十二楼。 安格舒了口气,还好不是十三楼十四楼。
急救室的灯依然红红地亮着。忌司却拧起比之前更高的眉头,他走到坐在路边椅子上的夏天真面前,“医生同意先急救?他没提钱的事吗?”
“提了……但是……”夏天真支吾了一下,躲闪忌司的目光,把脸别向一边。
“但是什么?说啊。”
“但是尹泽昊过来把钱付了。”段昱浪见夏天真半天没吭声接着回答,“我到学校去找夏天真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他和吴优,就问我们这么急有什么事,然后……”
“够了,”忌司的脸色不太好,“那老头子的情况怎么样?”
坐着的两个人摇了摇头,“跟邻居打麻将的时候,爷爷赢了很多,他说终于可以……”夏天真往安格这里瞥了一眼,“终于可以给安格买好一点的治喉咙的药,一高兴……心脏病就犯了。”
安格只听见从鼻息里的一声叹息,抬眼便看见忌司重重地靠在背后的墙上,利落的肩线无力地垂下,衣服在日光灯下生出许多褶皱,衣领由于磨洗多次而变得松松垮垮,露出精致的肩胛骨。他握紧拳头 ,手背上略有些发青的浅色血管微微地凸起,流过越发炽热的血液。
“嗵!”忌司扬手朝身边的墙壁狠狠捶了下去,红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一想到爷爷有可能……阴影就在脸上潜滋暗长起来,一点点覆盖了原先的眉目。
走廊那边传来一下一下重叠的脚步声,忌司撩起眼帘,看见尹泽昊少见地穿着校服朝这边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吴优跟在他背后,时不时露出半个影子来。
“尹少爷的钱很多喔,”忌司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垫了多少呢?是不是怕我来了之后还是付不起呢。”
“这事情暂时不要提了,”尹泽昊看向安格,“上次吴优在公告栏里贴的那些相片被校长看到了,要我特地带她过来道歉的。”
另外四人一愣,刷地一下把注意力集中在那来人身上。吴优不满地嘟噜着嘴,但还是无可奈何地低下头。
“还有……你们爷爷的病似乎很严重,我这里已经先签了一张支票——”
“哎呀真有钱,”安格一字一顿地说,顺带瞟了一眼吴优,“可那些钱都是你爸妈挣来的吧,有什么权利乱炫耀?”她瞅了瞅吴优今天早上才在班上大肆宣扬的限量迪士尼手表。
“你误解泽哥了啦,”吴优从尹泽昊背后站出来,细跟的高跟鞋踩得嗵嗵直响,“放心,他不会叫你们还的!”
本来想好的话到嘴边堵住了,再开口的时候竟跟忌司同时开口:“不用了,我们自己想办法。”安格和忌司相互看了一眼,一齐瞟向尹泽昊。
“如果你们有办法弄到足够的钱当然好……但是,你们爷爷的病……”他本是好心却变得很尴尬。
“谈话到此为止了,除非你自己赚钱我们才会考虑接受你的——好——意。”安格冷笑了下,算准他不会再扯回这件事,背过身去。
“,你还没道歉呢,吴小姐?”夏天真把脑袋往前凑了凑,“唔,让我想想是鞠躬还是做屈膝礼呢……”
吴优瞪了夏天真一眼,夏天真脸色马上变了,“哎,你还……”
“ごめん(对不起)。”吴优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睛只是朝安格轻瞥了一眼。
“Go Men?”段昱浪皱起眉头,眯起一只眼睛。
“在这里就不要再说日语了。”尹泽昊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命令,他用胳膊肘推了吴优一下。
吴优嘟起嘴巴皱了皱眉头,刚张开嘴就看见急救室上的灯突然熄灭,接着看见门被打开。一个老人打着点滴被推了出来,六人一起围向了医生。
还没等他们把“怎么样”这句长久不变的经典台词说出口,医生伸出手在额前挥了挥露出一丝笑意,“以后再注意一点,休息几天就好了。”
“真是太过分了!”吴优捏着粉拳忿忿不平地说,“你是好意,那个安格还不知好歹地提出条件!”说着她打开车门下了跑车,才发现尹泽昊根本没有下车的意思,他沉默着挥了挥手,司机重新发动了 引擎,把手挡调到前进挡,驾着保时捷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去哪啊?”
爷爷躺在床上睡着了,鼾声如雷。夏天真和安格围在床边坐着,时不时帮爷爷掖掖被子或是调一下点滴速度什么的。段昱浪和忌司小声地站在窗边商量着什么,突然忌司手机响了,他按开一看是个陌生 的号码,皱了皱眉轻声走出去接电话。
回来的时候忌司二话没说就拉着安格往外走,夏天真刚想问下什么就被段昱浪伸过来的手捂住嘴巴,“嘘……”段昱浪朝爷爷那边使了使眼色,忌司和安格的身影从窗户里一晃而过。
“怎么了?这次又是什么事?”安格一边跟上忌司的步伐一边问道,她歪着脑袋看着忌司,他两眼直视前方,红色的头发因为气流而向后飞去,直到到了医院大门口,他才停下脚步。
秋天夜里的寒风有些刺骨,毫不客气地朝他们翻卷而来。忌司把脸侧向安格,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她,他索性侧过身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俯下身来,不断吹卷着的秋风撩乱了他的头发,“安格,我问 你。”
安格盯着他的眉目,他没有皱眉也没有微笑,但也不能说是面无表情。
“如果说有人为了你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连性命也不顾了,你会不会觉得很感动?”
“我会觉得他很傻。”安格把凌乱的头发撩到耳后,目不转睛地回望着忌司。
“那如果我告诉你,尹泽昊为了你一句‘除非你自己赚钱’而跑去地下场挨打赚钱呢。”
枫叶被风狠狠地拽下,摇曳着朝地面扑向寂寥的终结。
“一样,傻不拉叽的。”
“是么。”
“他要怎样,跟我都没关系。”
“别装了,”忌司好像很累,风吹翻了他的头发,“在我面前你需要摆出这副无所谓的表情么。”
“什么呀,我跟他从来就没什么好吧。”
“你知道……地下场里面,一个人被打死是很正常的事么?”
安格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那警察是吃软饭的吗?”
“地下场在很隐蔽的地方,到那去的人一般都是在外面混的,有谁会报警啊。”忌司手从她肩膀上放下来,走向摩托车,“我刚才跟吴优通话的时候,她好像说,”忌司看了安格一眼,把头盔的松紧带 扣好,翻上摩托,“尹泽昊快撑不住了。”
安格不可思议地看着忌司,路过的汽车车灯在她脸上一下一下地游走。
“再不去,尹泽昊真被打暴猪头,我可不管。”
她抱住忌司扔过来的头盔,立马跳上了摩托。
[二一]
地下场。
走过通入地下蜿蜒曲折的小道,安格听见嘈杂的人声从深处传来,尽头用厚厚的凡布挡住了入口,只露出一点点透出来的橙色的光亮。虽然曾经听人提起过,但她这还是第一次来。在模糊的印象里,这 里给她的联想就只有血腥和残酷。忌司轻车熟路地在前面带着自己走着,走道的楼梯非常陡,她鼻梁几次差点撞到他的背。
“到了。”忌司丢下这么一句,回过头来,挠了挠头发,“奇怪,我干吗非要拖你过来。”
“谁知道你当时心里在想什么。”这个故作冷漠的呆虫。
“其实女人是不能来这个地方的,不过……我在这里啊。”他似乎在黑暗里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在黑暗中装作不经意地伸出左手牵过去,没料到由于手心的汗让它滑了下去。
他有点尴尬地再次把手牵过去。没想到她很乖地让他把手握在手心里,忌司感到有一点异样,看向她的眼睛。安格呆呆地望着某个地方,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叫喊声,隐隐可以听见人们幸灾乐祸的呼喊 ,拳击到身体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还有一声奋力从人群中叫嚷出来的——
啊,尹泽昊他倒下了!
忌司拉着她冲进去,进入瞳孔的强光让他感到有些刺痛,本能地别过脸,还没来得及把眼睁开,就听见身后慌张地喊了一声:“尹泽昊!”
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汗味,台上台下都很热闹。
人群在下面拥挤着尖叫着,兴奋得蹦蹦跳跳。台上已有一个人趴下,吃力想要爬起来,却被人再次摔到地上。然而裁判面对这一切,只是无动于衷地拿着一个话筒,放大拳击手打人的声音,咬着几乎没 怎么吹的哨子,饶有兴趣地望着一个人是如何用力打,一个人是如何为了钱苦苦挨。
“尹泽昊!”安格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往人群中挤去。
当初他带她来,其实是想知道她心里到底在不在乎那家伙。
“喂!”忌司朝着她大喊了一声,安格瘦小的身躯淹没在人群里,“那里很危险啊,白痴!”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这样大喊着他的名字冲过去意味着什么?
安格被人群推到地上,被闷热的空气憋得没有一点力气,她刚刚站起来,就被人玩弄似的再次推到地上。
“混蛋!”忌司骂了一句,用力推开那些满身赘肉的人们,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不要到处乱跑啊,我发烧还是怎么的,居然把你带来了!”他瞟了眼灰头土脸的她,“乖乖跟在我身边听到没!”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高高的个子很容易看到上面的事态。尹泽昊的左脸有一块淤青,嘴角还有着淡淡的血迹,浑身上下全是汗水,他疲惫地硬挺着身子,却死咬着嘴里的牙套,吃力地喘着气。
“尹泽昊怎么样了啊?”安格用衣角擦擦脸边的灰尘,歪歪斜斜踮起脚尖想要看个明白,吴优从另一个地方挤过来:“他会不会有事啊,我听别人说来这种地方死了都没人管……忌司,你快点想办法啊 !”她眼睛里面明晃晃的居然含满了眼泪,“要不是我叫了车在后面跟过来……”
忌司瞥了她一眼,向左右看了看,在不远处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喂!花头L!”
那人侧过脸来,看到他一点也不惊讶,一点点的挤了过来,“哟,很长时间没看你来了啊?怎么……”忌司连忙捂住他的嘴巴,朝他使了个眼色。被称为花头L这个怪异名字的少年瞅了瞅他身后的安格, 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哈,哈哈……新交的马子啊?”
忌司瞪了他一眼,“你在这里照顾一下,上面那家伙是她们同学,我去帮个忙。”忌司把安格和吴优交给他,又朝他叮嘱了几句,朝中心的拳击台上挤去。
安格困惑地看着他的举动,转过头来问:“那个……花头L,忌司……他要干吗?”
花头L只是笑笑,爆炸式的头发一缕缕的像一棵棵卷心菜,“你看就知道了呗,反正是去帮那个谁的。”说着,他拧起眉头,那副架势着实让两女生捏了把冷汗。
忌司熟练地翻到台上,拉过裁判说了几句,很快就听到传来的一声哨响。
安格把手放在花头L的肩上,一跳一跳地总算看清了台上的人。吴优则在一边慌七慌八地叫着“我也要看啦”。
“换人!钱继续加在尹泽昊头上!”裁判冲着人群喊了一声,四处传来了一阵嘘声。
“凭什么,时间应从零算起!等那个家伙打趴了起不来了再换人!”
“就是,换人凭什么时间叠加呀!”
裁判朝人群挥了挥手让他们安静下来,“大家难道不记得了吗?这就是消失了一段时间的红之‘K’啊,你们不是很想看他吗?可他说如果不叠加时间就不干!”
台下的女生传来一声尖叫,“OK!OK!别浪费时间,快让他上!”
安格感到心脏好像漏了一拍,猛地问花头L:“忌司是要干吗?去挨打吗?……你快去拦住他啊!”
“小姐,怎么可能,已经要开始了。”他摆出平静的神色,“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你应该已经有感觉了吧,他……”他说到这句的时候小小的犹豫了一下,“他在这里已经算是老手了。”
安格一脸不可思议,“为什么,没看他带伤回家啊?”
花头L轻瞥她一眼,把食指放在嘴边,“嘘……安静,要开始了。”
真是个傻女人,如果忌司还想在她面前留点尊严的话,就不会让她发现藏在衣内的伤口。即使是遍体鳞伤,也会努力撑起笑容来。
人声沸腾一片。
“我才不要让给你!”尹泽昊咬牙粗喘着气,眼神跟平时不太一样。
“你死了我可赔不起。”忌司一把抢过拳套,“乖乖地给我下去。”
“我要自己赚钱!”
“那你就好好看着学着点,这次就省省吧!”忌司冲着裁判把脸朝尹泽昊那侧了侧,裁判叫人上来准备把尹泽昊拉下去。
头上刺眼的白光直直的投下来,电扇绞碎了沸腾起来的空气,弥漫着些许烟酒的味道。忌司摆好架子,作好防御的姿势,目光却投向尹泽昊。
“大少爷,你要打人也许还能拼,光挨打的话就别提了。这里的规矩第一次来的人要多学着点,”忌司教唆似的说,“上台最起码要接三场,否则前功尽弃。……别人越打得不爽,时间就越长,你的钱 就赚得越多。”
尹泽昊被架下台,强光下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是一阵又一阵地发黑,夹杂着蓝黄两色星星点点的错觉,他转过身靠在冰冷砖面上,细小的泥沙滚落在肩上,他粗重地喘着气,撩起眼帘看向擂台。
安格在下面紧紧地捏着衣角,咬着下唇,耳边是越发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吴优正准备朝尹泽昊那里挤过去却被花头L拉住,“现在你去找他被人踩死都不知道。”说完他回头安慰安格,“别担心,他很厉 害的。”
花头L果然没有胡诌,对方迎面用蛮力打出的拳头,每一拳都朝忌司好看而干净的脸上砸去,但都被忌司轻易地闪开,换上强而有力的胳膊挡住。擂台下疯狂的人群尖叫着嘘声着,对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一拳落空砸在忌司背后的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忌司喘着气,甩甩胳膊,汗珠从脸上淌下来。
忌司从台上翻下来,接过早已准备好的冰水和毛巾,红色的头发火花一般在耀眼的灯光下熠熠闪光。尹泽昊接过裁判算好的钱朝这边走来:“这是你打的,给你。”
“就当是我还你的一部分吧。”忌司看着他的表情补充道。
“还钱的事下次再算。”尹泽昊低沉的声音像不是从自己嗓子里发出来的,他重重地把钱往忌司这里一塞,径直朝门外走去,吴优在后面连叫了几声,他也不回头看一眼,连慢下脚步等一等都不肯。
“尹泽昊……”安格盯着他的背影,撇过头正想问忌司几句,斜边却冒出一个人影,那人身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衣,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大摇大摆地朝这边走来。
“兄弟,好久不见混得不错啊。”顶一头缤纷的混混上来搭起忌司的肩,朝安格使了使眼色。
“她又不是他马子,”花头L冷不丁地丢出一句,嘿嘿地笑了笑,“人家还不敢告白呢。”
“什么呀,我们只是家人而已。”安格辩解说,却没注意到忌司欲言而止的模样。忌司不屑地吹着口哨,“我眼光才没那么低。”
“你个狗在狡辩什么,”花头L有点气恼地打了下他的脑袋,“如果事情像你跟我讲的那样……刚才那小子看着就像在追她啊。”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头发色彩缤纷的那厮见自己插不上话只好灰溜溜地站在一边,走也不是,插嘴也不是。
“呐,”花头L的目光六神无主地到处乱晃,语气有点仓促,“哈哈,你不知道啊,那就当我放屁好了。”其实他也是瞎猜的。
缤纷头的家伙看两个人都没说话,抓住空当终于谈起了正题:“K,老大要我问你,要不要以后定期到这里来‘打’,价钱可以谈谈。”他说着晃了晃手里厚厚的一叠钞票。
忌司瞧都不瞧一眼,伸个懒腰,大步走向前,只给后面三人一个黑黑的背影,“回家啦,好累哦!”
夜下的灯光明晃晃的,忌司走过去时街灯突然灭了,他仰起头,灯罩黑乎乎的,仿佛不祥的兆头。
[二二]
校园祭开始的那一天,整个学校都沸腾起来,张灯结彩,所有的教室全被清空,由学生自由装扮打理。安格和忌司一大清早打着哈欠出现在校门口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没睡醒。
门口居然站了几个耍宝的小丑,他们做着奇怪的表情,熟练地丢苹果,用打火机吐火,甚至还朝自己这边挤眉弄眼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