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讲,第一次见到程家竺,我不喜欢他,甚至还有点厌烦。那是在上大学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四个彼此陌生的男生聚在了同一个空间。为了缓和潜在的尴尬氛围,我们开始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共同话题,比如高考,比如对新学校的感受,比如各自喜欢的歌手与电影。李森和郭晓晨来自南方的城市,前者是成都人,后者则来自武汉。我和程家竺都来自北方的农村,但我却谎称自己一直在县城生活。刚进入这座城市,我便想着与过往的旧生活斩断一切关联。
正当尴尬的气氛慢慢缓和,程家竺突然退出了这种相互磨合的交谈,坐回自己位置上,拿出了一本英文四级词汇书开始默读。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愣在了原地,顿时兴趣全无。之后,我们便坐回各自的位置上,一无所事地闲忙。我坐在床上,打开MP3,音乐灌入我混沌的头脑,而夏末的余热则让狭小空间变得更加逼仄烦闷。我无心听歌,盯着程家竺的背影,心中有着无法言说的不快。熄灯之后,白昼所带来的压迫感也消散了,于是我们在黑夜中畅谈彼此,遥想未来。然而,程家竺并不说话,他的沉默像是对我们的无声讽刺。在我们共同沉默的间隙,我听到了他清浅但又刺耳的睡鼾声。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大学生活有了糟糕的开端。那个夜晚,我彻底失眠了。我下定决心,与身边的怪人尽可能保持最大的距离。
然而,后来的种种心境变迁反驳了我最初的判断:程家竺并不是怪人,他只是将自己的种种不适装进了茧中,不愿交出真实的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才从茧中露出头来,开始一丝一点地露出更多真实的自己。令我惊讶的是,他后来成为我大学生活中唯一的朋友,其他人至多算是同学,而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泾渭分明,无法替代。
他成为我的朋友是在大一圣诞节的前夜。那一天,我给远在南京的女友艾曼打电话,原本想表达自己想要去陪伴的期望与无法陪伴的愧疚。然而,令我惊讶的是,电话那边是一个浑厚的男声。在我以为打错电话准备挂断时,那边的声音说出了我的名字,并且用训诫的口吻说道,我是艾曼的男友,你以后不要再联系他了。还没等我说话,便听到了那边决绝的挂机声。再次拨打艾曼的电话,听到的却是空洞的回响。我明白,她已经将我彻底地拉入了黑名单。放下手机,坐在空荡荡的宿舍,整个人的灵魂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怪兽吞噬。我从抽屉中取出我们唯一的合影,苦笑,然后撕碎,扔进了垃圾箱。我的心也随之被撕碎,被抛弃到无风的空中,慢慢坠落,很快消亡。我无法克制心中的绞痛,唯有啜泣才能短暂地弥补这种丧失感,同时也为自己的脆弱而感到羞愧。
突然间,我听到了钥匙在锁孔间转动的声响。我还没有来得及止住悲伤,程家竺便闯了进来,眼神中满是疑惑。我立即擦掉了眼泪,假装读手边的一本书。程家竺没有说话,而是给我倒了一杯水,拍了拍我的肩膀。二十分钟后,他约我去操场跑步。跑步是他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他。太久没有运动,我的体重早已超标,接近九十公斤。很多时候,我都避免在镜子中看到失形的自己,而这或许也是艾曼选择离开我的原因。
等我们到操场时,太阳的余晖映红了西边天。跑了仅仅三圈,我的心跳就急遽加快,喘着粗气,全身的肌肉紧绷,眼前的世界也因此而摇摇晃晃。于是,我放缓脚步,绕着操场散步,等身体上的不适逐渐消退,分手的隐痛也因为这种消退而变淡。夜在眼前与心头同时降临,圣诞的气氛在这所校园显得分外的醒目。
他绕着操场跑了整整十五圈,整个人却没有丝毫的倦态。随后,我们共同绕着操场散步,夜风也吹慢了时间的速度。刚走过巨型的夜灯,他便问我心里是否畅快。我点了点头,感谢他邀我出来跑步。作为礼节式的回应,我问他为何如此痴迷于跑步。他没有回答,而是垂下头,沉默地走路。五分钟后,他突然侧过脸说,我妈去世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崩溃了,没有人和我说话,最后是跑步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他又说道,一直向前看,没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
回到宿舍后,我们各自洗完澡,又一起去校外的古度巷吃涮涮,喝啤酒。我们谈论了各自的故事,而他则像是从茧中飞出的蝴蝶,在旧事新情中自由舞动。他完全颠覆了过往刻板木讷的形象,侃侃而谈,而我也适时地做出恰当的无保留的回应。他说了自己很多过往的辛酸以及对未来的期待。也许是因为太过于投机的缘故,他喝了太多的酒,最后坚持要买单,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我扶着他回到宿舍,睡觉时听到了他沉闷的鼾声。我不再觉得那是噪音,相反,那或许也是一种密切的交谈形式。也就是从那个圣诞夜开始,我将他划入自己的朋友阵营。
第二天起床后,我便删除了和艾曼有关的所有联系方式。
除了跑步之外,程家竺也带我一起去爬山,打篮球以及游泳,而我呢,则教他摄影,吉他以及电脑游戏。我们甚至一起省钱去影院看漫威电影,看画展,听音乐会。我们有一项共同的坚定的兴趣,那就是读书,所以,我们会经常结伴去图书馆借阅图书,翻阅杂志。他对西方哲学和美学趣味盎然,而我喜欢阅读电影史与推理小说。他说他以后想读到文学博士,之后可以留校教书,而我呢,则想成为一名电影编剧。是的,我把自己的这个愿望只告诉给了他一个人。不知为何,那时候的天气比如今更明朗清澈。那时候,我还相信希望诞生于黑暗,明天开始于今天。
也许是因为太亲密的缘故,舍友甚至打趣说我和程家竺是如漆似胶的恋人。我当场回应了这种无聊的玩笑,声称自己有女友,只不过是在外地罢了。舍友补充道,不用辩解,你看你俩现在都有夫妻相了。我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笨拙地转换到别的话题。宿舍没有其他人时,我独自观看眼前的镜子,越是凝视,越是在镜像中看到他的神情。我知道,这只是我心理上的投射罢了。然而,我不敢再直视面前的镜子,而是将目光放在了户外缓慢移动的象状云。
这种异样声音的存在并不能影响我和他之间的友谊。不知为何,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我。也许是因为独生子的缘故,我小时候一直幻想着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可以和我分享成长中的一切,包括数不清的烦恼与快乐。然而,我在程家竺的身上看到了某种类似于血缘的亲切感。我愿意和他分享很多私人想法,仿佛要把少年时代的缺憾弥补回来。
有一次,我们一同去郊外闲游。路过一个水果摊,停下来买了三斤橘子。付完钱以后,女商贩说,你俩是亲兄弟吧,简直太像了。我苦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在返程中,程家竺突然在一棵梧桐树下停了下来,一脸严肃地对我说,黎海,要不以后你就喊我哥哥吧。
想得美,你也就是比我大半个月而已,再说,你比我还幼稚。我说。
哈哈,你这口气不像是弟弟,倒像是我女朋友,怪不得别人以为咱俩在谈恋爱。说完后,他骑着自行车,冲在前头,而我紧跟其后,不愿被甩得太远,一边追他,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那时候,我以为我们这种坚固的友情牢不可破,也无法被他人替代。然而,我错了,所有的一切在大二下半学期发生转向,命运的塔罗牌给我们亮出荒谬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