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薄云漫不经心地飘过来,横在太阳面前。满地的阳光就没那么明媚了,但也只是不明媚而已,薄云的缝隙和边角漏出的光线像颜料一般,把那一片天勾勒得有些妖艳。闭着眼睛倚坐在墙根的米秋感觉到了眼前一暗,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却“呼”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一个男人站在她跟前,好奇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一只在阳光中蠕动的虫子,他在细致地观察这只虫蠕动的每一个频率。男人笑眯眯,表情丝毫没有因为米秋过度的反应而有所变化。
从地上跳起来后米秋的第一反应是去看不远处的草丛里,那十几只叽叽咯咯的小鸡还在不在,这是她无所事事时的任务。
小鸡是娘买的,买来往院子里一放,对米秋说,以后它们就归你管辖,你生活质量的好坏取决于它们健康的程度和成长的快慢。米秋不可思议地看着娘,闹不明白这又是唱的哪出戏,难道娘期望她用这十几只小鸡仔来创业,把小鸡养大后生蛋,再蛋生鸡,鸡再生蛋,生生不息,借此打造一个庞大的鸡的帝国,由此而打造她的人生?米秋“扑哧”一声笑起来,但这声轻笑还没荡开便遇了娘那极度严肃的审视的目光。米秋赶紧拢住笑意,眨巴着眼睛,开始愁眉苦脸地看着那几只毫不畏惧陌生环境,收着毛绒绒的翅膀,踱着官步四处打量的小鸡仔。在家闲待了几个月,她都不知道怎么保障自己的生活,现在,居然要操心起这一群小家伙的生活,还要撑起它们的未来。她长长叹了口气。娘懒得听她叹气,用睥睨的眼神看看她,转身出门,找她的那群牌友去了。那可是真正的牌友,一帮各行各业退休的老太太,不玩麻将,因为麻将有筹码,不管大小,对这些时间多金钱少的老太太来说,总是有些奢侈。于是自发地组成“双拖”阵线。每天午饭一过,便互相串联,最多的时候,能串到三桌。可见其规模之巨。
偶尔,有一桌三缺一的时候,米秋就被娘强拉去充数。米秋其实会打拖拉机,若这也有段位的话,她至少也有六七段,还是三拖,那是她在大学里跟同学点灯熬油练出来的功夫。但娘和她的牌友并不知道她打拖拉机有这么高的造诣,只看她该出大牌挡住下家时偏不舍地丢出去最小的,该打单过渡对家时,她出双,一副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模样。老太太们打牌多上心啊,哪由得了她这个“新手”这么随性,谁跟她对家都恨不能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牌,一个人拿两家牌狂杀对手,这是两军对垒的大事,真要是刀枪相见,糊涂一下可是命都要没了的。米秋无视对家的怒目和吼叫,依然悠然自得地按自己心意出牌,好像对手的卧底,阵营是这边,所向却是另一边的。一开始,大家都当她不懂规矩,乐意让她凑这个数,却不愿意跟她搭档。娘不得不跟她在一个战壕,谁让这猪一样的队友是自己的女儿呢!跟娘一个阵营里几个回合之后,娘明白了,不是米秋不在状态,也不是不上道,她就是故意捣乱,用拖后腿甘愿认输的态度来抗拒这种毫无意义的填充。她不是螺丝钉,不能见缝就把她钉上去,就算把她强行钉上去,那也不是合套,她这颗钉也是随时会崩出来。到底是米秋的娘,又是资深牌友,打了几把就明白了,再看米秋不经意时握牌收牌展牌的利落劲,绝对不是表面上刻意而为的新手的忙乱、拖沓与迟疑。米秋可是娘的女儿,岂能不懂米秋的意思,但也不能揭穿啊,那样不是打自己的脸?只能装糊涂咬着牙往下扛,不抱怨不跺脚了,没用!只是脸上阴得都快滴水来。米秋看在眼里,心里暗笑,照旧不紧不慢地看牌出牌,丝毫没有要顾及一下娘情绪的意思。
就这么断绝了娘意欲培养她为后备军的念想。
但她没想到的是,娘会扔给她十几只小鸡,这么小规模的鸡群,与其说是用来打发她的时间,倒不如说是娘对她的绝地反击。米秋知道,娘那些牌友中,已经有好几个人要给她介绍男朋友,比着赛似的,你说是某主任的儿子,她说是某局长的娃,反正没一个是不带职务不带衔的,像一捧一捧放在面前的金子,每一捧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米秋就有些不明白,小城里,政企商界,但凡有点职务带了衔的人家,那鼻孔都要朝上长的,怎么他们的孩子就个个屈就到要人介绍的地步?而且还是她这样的——相貌勉强说得过去,个头勉强,身材还偏瘦,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上过一年多的大学,但大学肄业,又实在算不得多光彩的事。就这么点捉襟见肘的资本,叫她怎么面对那一捧捧金子?她只能任着娘说,什么态都不表。娘的眼里,这是谁都没瞧上的意思了,就有点着急,不是嫌女儿闲在家里,是担心心高过了眼会错过合适的人,心高没用,踩在云端里再软乎也还得跌到地上,不能等到摔骨折了才想脚踏实地,那只能跪着生活了。娘一想到未来米秋的狼狈,就心疼不已,女孩子读书多了还真能读出愁字来,哪像自己这辈人,能读个初中都已经是正经的秀才了。
娘再不愿米秋整天待在屋里看书,大学都死活不肯上了,还装什么看书样子,早点寻个好人家嫁了,也不枉一段好年华。娘这会儿说话不刻薄,还有点儿文化味,到底是有点文化底子的人,做了许多年的会计,从繁复的数字里钻出来也没把自己算计成一个古板的人。相反,一旦抛开那些纷扰不休的数字,她的行事倒有些浪漫飘逸,与会计的身份绝对不符。娘觉得,不要米秋看那些无用的书,让她多出门接触外界才是首要,母鸡一样老趴在窝里不见天日,只有长虱子的份。
娘急,米秋不急,她才二十出头,不担心自己的前程。可娘说,二十岁放在过去那就是老姑娘,得求着人来娶不说,还得看娶的人的心情。米秋把笑憋到肚里,她不能提醒娘,隔壁的小露姐姐结婚时也是二十岁,娘说小露这么早就嫁人,是因为在家里太不受待见,而小露爹娘又死活不喜欢她,才急于把她推出去。
米秋可不敢说自己也是不受娘的待见才叫娘这么急,娘听了准要甩她一个巴掌。打小,娘给她的巴掌可是不少,不过米秋不记恨,娘的巴掌总是带过来的风很大,落到身上却很软。巴掌和巴掌的含义是不一样的。
米秋也不拂娘的意,像只蜗牛似的,慢慢腾腾跟在娘的身后,由着娘折腾,反正是亲娘,再怎么摔摔打打也会忍了气力,装柔弱无力,决不会一猛子把她摔个四仰八叉。
男人的身躯没那么高大,但足够挡住米秋看向草丛的目光,这让她不得不先仰着脖看他。“嘿,你好!”男人仍是笑眯眯的模样,长得不算帅气,但还比较好看,气质文雅。因了这份文雅之气,辨不出他的年龄。
米秋平整了一下脸上的失措,尽力挤出一丝不那么平坦的笑容。
这时候,不急不恼的太阳到底拂开了薄云,阳光便水泼一样,“哗啦”一下从头顶灌下来,地上瞬时就又明晃晃一片。男人背着手,也背着阳光,米秋看到阴影如同一块云翳落在他的脸上,使他明媚的笑容有了一层不那么明媚的意味深长。
“我是齐梦之,咱们是邻居,我家就在那儿。”男人侧转身,指向前方挨近水稻田一幢孤单的房子。米秋有些讶异,那幢房屋是高中一个学妹家,她认识学妹的父亲,一个高个子、清瘦的老头,好像是从县某局的领导,没有有些人的神气活现,见人总是一脸的笑意,让人非常有好感。学妹的母亲是闲在家,却像是做了官似的,眼界颇高,逢人聊起来,总是有意无意贬损别的人家。那些退了休的老太太们对她是有些不屑的。至于学妹本人,从来都是勾着头,话极少,无论在学校还是在上下学的路上相遇,都是独自一人。不过学妹高中一毕业,就进了外贸公司,挺火热的一个单位。米秋不知道学妹还有这么一个哥哥。
刘梦之的大方让米秋重新陷入懵懂状态,这个突如其来、横空出世的邻家哥哥,怎么就知道与她是邻居?她也许是来走亲戚的呢,也或许是个流窜人员呢,再或者,是个——乞丐呢?米秋不服气地想。
“你是米秋吧!”刘梦之的眼神真是有穿透力,他的话与米秋的内心做了无缝对接。米秋更愣了,不知如何回应,感觉自己像只小老鼠,被诱鼠夹上的饵诱着,一步步靠近,就差诱饵被夺走后的那一声“啪”了。
米秋被那臆念中的“啪”吓了一个哆嗦。忽然间想起自己的任务,心又抽了一下,赶紧躲开刘梦之的目光,往不远处的草丛看。除了一块皱皱巴巴的绿色,就是水一样荡漾的阳光,视线中根本没有那几只叽叽咯咯一直停不下来的小鸡仔。米秋不自知地“咦”了一声,没理会一旁的刘梦之,就那么一边往前走一边抻着脖子往草丛两边逡巡,一副专注于事的装模作样。
米秋注定是个空想家,做实业,她用画画的姿态,只能说姿态很美,效果很差。十几只小鸡,她看守了一个礼拜,把小鸡们每天的喂食和作息都写在纸上,几时喂水,几时放粮,几时带出散步,听多长时间的音乐,甚至跳什么舞都给规划得一本正经,她严厉恪守着一个做大做强预备企业家的基本素质。但即使这样,小鸡仔还是一天比一天少。等娘看出来情况不妙时,米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小半的兵力——就剩下十只小鸡了。
娘傻眼了,米秋也傻眼了。娘有了前车之鉴,认为米秋还是故意的,很生气,把剩下的小鸡仔统统拢进大篾筐,端到廊沿下。篾筐有些奇怪,底宽,肚子也大,口却比底要小。米秋跟在娘在身后,伸着脖子去瞅篾筐里受到惊吓正叽喳乱叫的小鸡,有些心疼地说,娘,放到篾筐里太挤了,对它们不好。娘不理她,又从屋里捧出一把米撒进篾筐。小鸡们顾不得身上的米粒,你拥我挤地低头啄米,有些小鸡素性不低头了,就直接去啄旁边小鸡身上的米。
娘,这样养出来的小鸡不健康。家禽要散养才对嘛。米秋说。
娘忽然爆发了,怎么就不健康?我生活了多少年我不知道怎么养鸡?不健康它们都还活蹦乱跳地在这里,不比你丢掉的那几只,生死还不明呢——不,肯定都死了!它们才几天,在外面哪里会自己寻食?我养你都二十多年了,你还不是在家……
娘忽然意识自己在说什么,一下子住了口,脸上的表情由愤怒忽然就变得有些讪讪的,她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米秋。
米秋这时已经侧过头往院门口看,门口很空荡,没有经过的人,也没有走丢的小鸡独自寻了回来。院门左侧,一株来历不明且正在成长的泡桐树苗嫩绿着宽阔的心形叶子,安静地倚靠着院墙,守候着它暂时无人惊扰的时光。一只麻雀从门口飞过去,又飞回来,像是雏鸟的试飞,扑扑腾腾,惊慌而忙乱。米秋很想跑过去看看麻雀由拙笨地扑腾到自由地飞翔还需要几个来回,还有多少距离。
娘,我以后少吃点,省点给它们,不过不能省得太多,一天少给我几粒米就好。米秋收回目光,使劲眨了眨眼睛,眼里的那层水雾迅速蒸腾掉。她用清亮的眼神看着娘,笑着。
娘缓了口气,佯装出一丝不耐烦,就少几粒米不是太便宜你了?
那要怎样?米秋瞪大了眼睛,难不成你真要饿死你亲闺女?
娘白了米秋一眼,行了行了,少跟我贫了,你爱干吗干吗去,反正是女大不由娘。又忍不住叹了一句,我现在相信你是真读书读傻了。
米秋愣了愣,讪笑道,娘你都哪儿跟哪儿啊!
娘赋予了米秋人生第一次创业的梦想与希望,但她又像手执魔棒的巫师,梦想才刚刚种进土里,还没来得及发芽,就被娘一挥魔棒,一切又都复归之前。当然,小鸡们还在,被娘圈在院里一个小小的范围里,依旧毫无心肺地叽叽喳喳,整日整日晒着它们对生活的满足感和幸福感。这些小鸡是米秋梦想存在过的证明,也是她希望幻灭的证词,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十只无法消弭的痕迹。娘坚决不让米秋再带它们出去看世界,她说小鸡们的世界就应该巴掌大,再大就迷了路回不来了。娘只允许米秋拔些草回来扔进小鸡们“巴掌大”的天地里,其他的,是再不肯让她做了。米秋明白,娘肯定认为自己丢失小鸡是存了心的,这是对她的戒备,防火防盗防米秋,是娘为小鸡们竖起来的警示牌。
被剥夺了对小鸡们的看护权,米秋着实萎靡了一阵。这其实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按说她已经非常用心了,谁知道所用之心非所用之地呢,她居然从来没数过回笼的小鸡数量,甚至迟钝到无视小鸡阵容的由大而小。也难怪娘会生气,怀疑她的用心,这确实有动机不纯的意味,就像陪着那帮老太太打牌一样。
你就是百无聊赖!娘用鄙视的目光看着米秋说。米秋实在佩服娘,一个退休多年、六十来岁的会计,居然成语还用得这么溜。“百无聊赖”对表面的米秋而言,是事实。
娘是真理!颠扑不破的真理!对娘的“结案陈词”,米秋只能无奈地接受,反正娘最厉害的招数也就这样,拿的是鸡毛掸子,用的却是裹着鸡毛的那一头,再用力气,最多伤个皮,甚至连皮都伤不了。但米秋得配合娘,常常要装出受了伤还能自理的样子,不然,倒是用了力气的娘被自己的反作用力伤着。
要不你还是出去找人鬼混去?整天在家里,真不怕窝出一身的虱子。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