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乡中心校出了一个叫宋子秋的尖子生。初二的时候,宋子秋在全县英语竞赛上拿了个第一!胡校长捻着乱蓬蓬让他不堪其苦的胡子感叹:有望了,有望了。他把剃须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宋子秋身上,中招考试前填志愿,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自作主张给宋子秋填了县六中,县六中就是桃花乡中心校。谁知宋子秋的爹听说后吹胡子瞪眼来找胡校长,说日他个哥你胡校长想坑我家子秋呀?
胡校长一脸不解:我把宋子秋当尖子生培养,三年之后他就是我校有史以来第一个北大生,要不就是清华生。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啊,这咋能是坑他,呵,老宋?
老宋瞪着胡校长问:“要是考不上呢?你敢保证我家子秋能考上?初中学习好,到高中滑坡的例子多着呢。要不,咱现在就签一个合同!”
胡校长还没见过要跟他签合同的学生家长,一时木然在那里。
老宋见胡校长不敢答应他的话,知道自己赢了,哈哈大笑起来:“咋样,不敢了吧?啥狗屁青蛙大学,不就是一窝癞蛤蟆瞎扑腾?我老宋不稀罕。你要是向着我家子秋,就让他直接考中专,叫他上个棉花学校出来当棉检员,当棉检组长!那才叫不得了,我一家磕头烧香把你当神供起来!”
胡校长不死心,见宋子秋的爹执迷不悟就把希望转向宋子秋,一副循循诱导的样子,问宋子秋:“子秋同学,你说说,考大学还是考中专?这可关系到你一生的命运,你自个拿主意吧。”说罢,很深情地瞅着宋子秋,那一把胡子也一根根生动起来,翘首以盼。
宋子秋勾着头,盯着自己那只烂布鞋里露出来的脚趾头,吭哧了半天,才跟个蚊子哼哼一样有了声:“我听爹的。”
胡校长一屁股跌坐在折叠椅上。
结果第二年宋子秋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被市供销学校录取,录取的专业就是棉花检验,爹高兴地放了三场电影。另一个结果是,胡校长大病一场,一直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暑假,他不止一次把家人端来的药碗打翻在地,仰面叹息:第三名,全县第三名呵!他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胡子上,又顺着胡子扑扑嗒嗒掉下来。
三年后宋子秋如愿以偿,从供销学校毕业分到桃花乡棉站做检验员。报到的头一天晚上,宋子秋邀了几个光屁股长大的伙伴小聚以示庆贺。
老宋很支持,天傍黑亲自挎了一只篮子去供销社买啤酒和香槟,还有牛肉花生米,沉甸甸地挎着回家。一路上有人碰见了都主动跟他打招呼:“老宋,子秋啥时候走马上任呀?”老宋一边答话一边停下来给人家摸烟卷,谁知人家却比他掏得快,又啪一下给他点着。
在胡同里碰见了抓钩两口子。抓钩跟他家是前后院,因为“滴水”问题两家打闹了多年,是死对头。抓钩弟兄们多,动起手来老宋老吃亏,有一回还让抓钩骑在脸上放了一个满是红薯味的臭屁。老宋一直把这个屁当成奇耻大辱,发誓要报仇雪恨。抓钩一家很张狂,他媳妇只要在街上碰见子秋的娘,就站在路当中指桑骂槐拉刺几句,宋子秋的娘也不敢还口,绕开她走了,身后还要被她喷喷吐几口唾沫。今天抓钩两口大不一样,一个个笑得弥勒佛似的,大老远就站到路边冲老宋点头哈腰:买酒割肉的,给子秋庆贺呀?抓钩说着话手居然伸了出来:“沉不沉,老宋哥,我帮你挎吧?”谁知老宋连理都没理他,哼一声,气呼呼走了。
抓钩一愣,旋即转身一把薅住媳妇的头发,照脸上“啪啪啪”就扇开了巴掌。一边扇一边骂:“都是你个不长眼的臭娘们儿,把老宋哥一家得罪了。今儿要是不打死你个臭娘们儿,我就不是俺娘养的!”巴掌拳头一块上,不一会儿媳妇便鼻口窜血,蹲在地上喊不敢了不敢了。
老宋知道这是他俩演的苦肉计,专门打给他看的。老宋头也没回心说龟儿子你怕了不是?你一家六口十几亩棉花哩,怕子秋压你的等级不是?十几亩棉花,一亩三百多斤,一季下来就是三四千斤,压一级你就少卖七八百块钱。七八百,叫你媳妇去城里卖×也得七八个来回。你不是指望这十几亩棉花给你俩儿盖房娶媳妇吗?压你一级你就少两根大梁,盖房,盖猪窝去吧!这么想着老宋已转过了胡同口,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拐弯抓钩的拳头准会停下来。于是他又拐了回来,果真见抓钩正在给媳妇擦脸上的血。抓钩媳妇嘴里喷着血水骂抓钩:“说好了做做样子,你却往死里打老娘,打死老娘你好再娶个黄花闺女呀!”媳妇越说越气,不由得飞起一脚踹向抓钩的裆,抓钩“哎哟”一声蹲在了地上。老宋憋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晚的月亮好大好圆,水汪汪的,像个磨盘一样挂在中天。月色皎洁,像一挂瀑布一样撒下来,却被宋子秋家当院几棵榆树接住了,把这挂瀑布分解开来,碎碎点点打在下面的石桌上,还有石桌周围的几个年轻人的脸上身上。树梢上爬了几只晚秋的知了,吱地一声叫,将一泡尿洒下来,溅了他们一头一脸,凉丝丝的。宋子秋的这几个光屁股伙伴初中毕业后在村里被土地浸染了几年,一个个变得木讷呆板,就像几个闷葫芦搁在那里似的,半天也没人吭一声。他们也找不到恰当的词来表达他们的贺意。有一个伸了伸脖子,咳嗽了两声,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以为他要说话了。谁知他伸长的脖子又短了下去,头一勾,一句话也没发表。大家就失望地叹了口气,又觉得不说点啥实在对不起石桌上的牛肉和啤酒,便有人吭吭哧哧打开了话匣子。
“明儿就走马上任了?”
“是去报到,啥走马上任的,又不是去当官?”
“咱村的大人都是这么说的。”
“他们是他们,咱有文化,咋能也随着他们说这些没文化的话?”
接下来又沉默了,就像一个烟头刚点着又被掐灭了。只听这个“咕咚”一口,那个“咕咚”一口,啤酒入肚的声音格外响亮,格外清晰。好大一会儿,才又迸出一句:
“真的要给人家的棉花定等级啦?”
问完这一句,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售棉时的热闹场面。收购旺季,售棉队伍从棉站大院伸出来,像一条长蛇一样甩上几里长。检验员不敢待在检验室等扦样员送棉样了,太慢,龟儿子的队伍只见长不见缩。有一年棉农都带了被子和干粮,夜里不回去了。于是棉检员就从棉检室出来,手里拿着粉红色的检验票,刷刷几笔,就给庄稼人一秋的劳作下了结论。一个个棉农哈着腰,溢着笑,自动给棉检员让路,棉检员一指哪个棉包,就赶紧上去解开,还拍拍上面的灰土,生怕弄脏了棉检员的手。这个场面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回放,那个拿小红票的检验员也清晰起来,就是他们的同学,了不起的宋子秋。从这个电影里跳出来,他们打量面前的宋子秋,一个个呼气不由得粗起来。
“干的就是这个工作。”宋子秋发现了他们眼光里的火星,故意轻描淡写地回答。
“三级二级你一句话就定了?329、327也是你说了算?”
“有国家标准呢。纤维长度得靠尺子量定。”宋子秋说着从腰间的钥匙链上解下一把小尺子让他们瞧,“专用尺,在学校发的。我实习时专门负责量纤维长度,一天下来就是一百多家。”
摸着那把小钢尺,就像摸着了村长的BP机,他们一个个唏嘘不止。长度,棉花的长度也是钱呢,一个档次隔几毛呢,一斤隔几毛,一季的棉花可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日他个哥,这小钢尺敢情也能造钱呀!大家兴奋着,榆树上的知了又撒了一泡尿,还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几个人身子不约而同地缩了一下。这时,不知哪一个突然冒了一句,底气很足地冒了一句:
“整几年,整个棉检组长当当!娶个高干子女做媳妇,村长的闺女,要不村支书的闺女!”
话未落地,屁股上便挨了一脚:“支书和村长的闺女就算高干子女啦?要娶就娶乡长的闺女,那才叫真正的高干!”
“我们等着那一天哩,等着一齐喝你的喜酒!”另几个仿佛梦中醒来一样,一齐对宋子秋说。
这一晚的月亮好大好圆呵,让人觉得亮堂,觉得宽敞。宋子秋点着头,心底的热望哗一下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