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不久,就接到小妹的电话,说是云青的儿子要来北京一所大学读社会学博士。他来北京后会找我,让我好好接待,毕竟这是母亲娘家唯一来找我们的亲戚。
过了一个多月,一位单薄瘦弱的年轻人来到我家,说他叫重光。我一听就笑了,说看名字就知道你父亲对你寄予多大的期望,不过你也很争气,没让你父亲失望。
重光说是啊,他爸35岁才成家,36岁才有了他,况且就这么一个儿子,能不看重吗?不仅他爸,整个丁家湾的长辈们都看好他。这不,他来上学前还交给了他一个任务,就是修好家谱。经过几十年的社会巨变,以前聚族而居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人离开家乡后便杳无音信,要完成这个任务并不简单呢。
我说,你学业那么重,为啥非要去做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呢?
重光说不能这样看。他在家待了那么久,又是家族中学历最高的,可好多事他都不清楚,这就更说明修家谱的重要。就拿自己家来说,他的大伯,也就是他父亲的亲哥哥,被我妈带走后就没了音信。近两年常听他爸提起他有个哥哥,这次临行前又在念叨这件事。以前我妈在世时大家都不敢提起,现在终于可以问问情况了,因为要把他列入家谱。
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怎么三个月内就有两个人提起这个舅舅?于是我说,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况且情况我也不太清楚。都是上辈人的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整理它做什么?毫无意义。
重光瞪大眼看着我说,怎么没意义?你知道老家人怎么说你母亲的吗?
我问,他们怎么说?总不能说我妈忘恩负义、图财害命吧?
重光表情严肃地告诉我,话虽不是这样说的,但意思跟这差不多。说你外公给你妈一大笔钱,是想让你妈把他的长子培养成人。可是,你妈花光了钱,还把你舅舅弄丢了。就算不是一个妈生的,也不用这样呀!并且,解放后你外公被送去劳改,你妈还跟家里断了联系,这一断就是十几年。莫说给家里寄钱,连封信也没有。
天啊!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怎么会这样?他们凭什么这么说?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
重光接着说,你想想就会明白,你妈在世时你的亲外婆为什么不来跟你妈?尽管你妈接过她好多次,她就是不肯,非要留在老家照看我爷爷。还有,你妈为什么从不带你们回去?你们兄弟姊妹哪个踏进过丁家湾半步?
我反驳道,你出生晚,好多事情你也不清楚。我是知道的,后来我妈跟老家有了联系,还不时给老家寄点钱。
重光哈哈大笑道,可家里的人都说,你妈寄的那点钱相对于我爷爷给你妈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我说,别忘了,你家的房子还是我妈给买的。
重光说,怎么会忘了,不这样你妈会心安吗?
我气愤地说,你们怎么会这样想?我妈尽其所能地帮着娘家,你们不领情不说,还觉得是应该的。我妈又不欠你们的。
重光说,所以要拨开岁月的迷雾,还事实以真相,才能还你妈的清白。
1949年年初,湖北孝城花园镇的两个大户人家办起了喜事。新郎家姓安,新娘家姓丁,都是当地的望族。两家都是依水而居,一为安家河,一为丁家湾。安家世代耕读,丁家户户经商。孝城紧邻武汉,是湖北著名的水陆码头,加上是鱼米之乡,所以十分富庶。安、丁两家通婚已久,两姓人家论起来都沾亲带故,这次婚嫁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新郎是汉口平湖中学校长兼英文教师德华公的独子,新娘则是孝城米行、布行、油行、药行等八大行行会会长、当地总舵把的千金丁大姑。那年,我妈19岁,我爸23岁。
我妈和我爸的婚姻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有一点不同的是,她和我爸在定亲之前见过一面。当时给我爸做媒的人坐了两桌,我奶奶从中挑出年龄、家世相当的四户人家的女儿,把我爸叫回来相亲。我妈是我爸见的第二个,见过之后就说后面的不需见了,可说是对我妈一见倾心。我曾问过我爸,你读过书,后来在大城市的银行当职员,怎么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也见过世面,怎么会由家长包办婚姻?怎么会找我妈这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别说什么情趣、修养了,就说性格,我妈也跟母夜叉差不了多少,完全承袭了她那恶霸父亲的基因。我爸叹口气说:“我们那个年代,人都老实,哪像你们赶上好时代。”我觉得我爸没说实话。因为我妈当时有个外号叫“赛花园”,也就是说是花园镇的第一美女,我爸肯定是一见到我妈就被镇住了。我妈从没有谈过恋爱,第一次见陌生男人,羞羞答答的。加之身材娇小,个头不到一米六,所以我妈给我爸留下的印象除了美貌,更有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
而我妈说,当时给她做媒的人也不少于两桌,虽是包办婚姻,但她暗自拿定主意,一定要找个识字的人,一定要找个在城里工作的人,远离自己的家。外公纳妾,让她认为自己和母亲遭到了抛弃。按理说,依我外公那样的身家,到了我妈都12岁了,而且我外婆再也没有生过一男半女的情况下才纳妾,应该说对我外婆还是相当不错的。并且孩子生下来一律称我外婆为“妈”,称他们的亲生母亲为“姨”,可见外公严守了旧时的传统。只是我妈对她父亲纳妾之事恨得咬牙切齿。所以,这门亲事一拍即合,不仅两家大人满意,两个年轻人也满意。我曾看过我妈和我爸的结婚照,他们在老家举行的竟是西洋式的婚礼,我妈披着洁白的婚纱,弯弯的柳眉下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我爸穿一身黑色的西服,系着领结,用年轻帅气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他和我妈在一起,真像是一对金童玉女。
我妈和我爸虽然早就由两家家长定了亲,但我外公打算让我妈20岁时再出嫁。婚礼仓促举行,是因为当时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到处兵荒马乱的,眼看共产党就要打到湖北,外公和我爷爷商议还是早点把婚事办了为好,结了婚就让我爸把我妈带到四川,我爸那时已在成都的一家川资银行做了半年的练习生。
四川作为天府之国,依据秦岭、大巴山作屏障,历朝历代少有兵事,连八年抗战都能偏安一隅。我妈和我爸在老家举行婚礼后到武汉住了几天,便沿长江溯流而上,先到重庆,然后到成都。我妈临行前,我外公在她身上捆上了一圈圈的银元,还有一大包金银首饰和两千元的银票,恨不得把全部家产都让她带走,这当然不现实。外公对我妈说,到了四川安定下来就给家里发电报,他将陆续给我妈寄钱。
应该说我外公是个很有预见的人,但是他没有预见到国民党垮台会那么快。随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主力南下,国民党军节节败退,1949年5月20日,中共湖北省委、湖北省人民政府和湖北军区就在花园镇宣告成立。那时我爸妈在成都,收到我外公寄给我妈的三百大洋,这是我外公第一次寄钱给我妈,也是最后一次。
当然,我妈和我爸离开湖北时并不是两个人,他们身后跟了个小尾巴,他应该就是我的大舅舅。其实我妈很不愿意带上这个舅舅,为此与她的父亲大吵了一架。她痛恨父亲娶妾,现在居然还要让她带上这个女人生的孩子,负责将他培养成人,实在是难以接受。她倒是希望带上自己的母亲,自己千里迢迢的在外面也好有个照应。但她父亲无论是在外还是在家,都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我妈一个小女子哪能抗争得过,只能按照父亲的安排行事。
母亲在她晚年经常回忆过去的事,讲她的父亲,就是我从未谋面的外公;讲我的外婆,一个裹着小脚的瘦小女人,她在我家待了不到一年,最后在我家去世;还有就是小外婆,我外公的小妾,这个没享几天福却一辈子都在受罪的女人。但母亲却从不谈起这个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