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带重光去拜访一个人,这个人是我爸的堂弟,叫子友,我叫他友叔。当年我爸妈去成都时在五老爹家住过近两年的时间,五老爹在一家老牌银行任经理,友叔和他妹文秀也住在那里,由五老爹供他俩读书。
友叔早已退休,我还是在前几年他搬新家时去过,那是一个公务员小区,在北四环边上。我和重光约好在地铁站出口等,会齐后便带着他进到一所大院里。小区里绿树成荫,很是幽静。穿过一条小径,绕过一个花坛,乘电梯上了高楼,是胖胖的婶子开的门。友叔坐在沙发上,面前的长几上已放好了水果、花生、瓜子。我说我今天还带了一个家乡人来,转身介绍了重光。友叔笑得满脸开花,一个劲儿地说,伢子,快坐下,快跟我讲讲老家的事。
友叔在那里问起一些人的情况,这些名字我都很陌生,搞不清楚是些什么人。可重光却一一说了起来,当然说的也是后人的情况,不过友叔听得津津有味。我转身去厨房帮婶子包饺子,婶子说,你叔1950年就来北京读书了,但至今乡音未改,只要老家来了人就那么高兴。人啊,怎么就那么恋旧。
饭罢,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话题渐渐引向我的舅舅,我问他是否见过?没想到友叔反问道:“你妈还带有一个弟弟么?我咋没听说呢?你爸妈做么事也不跟五老爹说?”
湖北人把“爷”称为“爹”,五老爹就是我爷爷那辈排行第五的兄弟。友叔和文秀姑是二房的儿女,由于父亲去世得早,家道贫寒。他和文秀在我爷爷办的学校读完中学后,五老爹就把他们兄妹二人接到身边来,供他们上学。他后来读了财经专业,文秀读的是建筑专业。
我曾听我妈讲过这段经历。五老爹一早就出门,家里有专门的车夫拉他去上班。几个读书的都去上了学,家里就只剩五老太和我妈,还有几个佣人和一个厨子。五老太的规矩很多,比如到点就开饭,回来晚了的人就不能再上桌了。每次在摆桌子时我妈就着急,一边帮忙一边扭头朝门外张望,生怕我爸回家晚了会饿肚子。结果总是在摆好桌子时我爸跨进了餐厅。我妈说,我那时不知道有钟表这回事,所以在那里瞎着急。你爸也不告诉我,存心作弄我。
友叔问我,你晓不晓得,你爸妈投奔五老爹的时候,五老太是很不愿意的。
我说,当然知道了,我爸讲过这件事。我奶奶借了五老爹的钱,说好了回老家之后还,可没还给人家。
抗战爆发,武汉保卫战打了好几个月,最终敌不过日军的狂轰滥炸,我家龟山下的房子也被日本人炸了,还好学校没被炸掉,爷爷收拾了学校的两间平房住了下来。那时国民政府迁都重庆,我奶奶也想避难四川。而我爷爷是打死也不走,他说他走了学校怎么办?学生怎么办?我奶奶只好一人带着我爸逃难到成都。到成都后先未找着工作,吃住都在五老爹家。这还不算,还时常向五老爹借钱。五老太看不过去了,就在五老爹身边絮叨,供吃供住难道还要供零花?我奶奶是个很注重生活品质的人,尽管是战争年代,但几千年来成都人已习惯了舒适安逸的生活,我奶奶也总是精心打扮自己。我曾在五老爹家中看到一张放大后挂在墙上的五老太的照片,穿着一件高领素花旗袍,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气质端庄高雅。我也翻看过我奶奶的相册,见到她当年的照片,虽也是穿着旗袍,但领口上别着一只大大的胸针,耳朵上缀着耳环,唇上抹着口红,还烫着一头卷发,跟那个时代的电影明星打扮得差不多。后来奶奶找到一个小学教师的工作,才搬离了五老爹家。临走前对五老太说,我借的钱等回老家后一并会还的,家里不管怎样也有300亩地呀。
抗战结束,奶奶回到武汉,八年生死离别,夫妻终于聚首,爷爷奶奶悲喜交集,抱头痛哭。安定下来,奶奶对爷爷讲述了八年只身一人带着孩子寄人篱下的生活,还有如何东奔西走找工作、每日为三餐饭辛劳的困顿,最后说到不得已借了五老爹的钱以渡难关的事。爷爷一听借钱之事吓了一跳,一辈子没有借过钱的他说,这下拿什么来还?奶奶说出打算,卖掉家里的地,除了还五老爹的钱以外,剩下的钱在武汉购置一套寓所。战争已经结束了,该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了。
爷爷听罢大怒,说,这不是让我当败家子吗?那些地一块也不能卖,卖了我的学校怎么办?我们安家的子弟到哪里上学?奶奶说,那借的钱怎么办?爷爷说,谁让你借钱了?你自己借的钱自己解决。
奶奶一赌气,便又出去当教师,说,我自己挣钱还债总行了吧?可小学教师的薪水低,她又大手大脚惯了,钱没存几个,又赶上要给我爸提前办婚礼,到最后这笔债也没还上。
难怪五老太有怨言,这事是我奶奶不对。
友叔说,是不是因为这样,你爸妈没说你舅舅的事?不过这事可以问问文秀。我跟你爸妈在一起生活不到一年,之后就来北京读书了。文秀那时读高中,后来又是在成都上的大学,工作了很久,跟你们家来往也多,说不定她知道些情况。
我说,文秀姑多年前就随她所在的建筑公司去了上海,我还是前几年出差时见过她,也不知她最近可好?
友叔笑道,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她的小女儿、你的那个锦表妹还记得吗?她后来去澳大利亚留学,便留在了那里。最近将她父母接过去玩,过几天就要回来。你姑也很多年没见我了,就说先来北京住段日子,到时候你不就见到了?正好重光也来了,可以跟她讲讲老家的事,她肯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