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住在一个古镇上,古镇的名字叫偏岩。八岁那年,母亲坐在自家门口说,偏岩是明末清初的时候建的,因为老街的西边有一道倾斜高耸的岩壁,所以叫偏岩。母亲一边说,一边坐在自家门口挽毛线。
太阳出来了,很明媚地照在老街的屋檐上,照在老街的青石板路上,也照进了我家的门槛。大街上有人三三两两地走过,他们刚从华蓥山挑水回来,一路上荡出的水,落在地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母亲坐在门槛上,低头专心致志地做事。她把一些穿过的旧毛衣拆了,挽成一个鹅蛋大的线团,她一边说一边挽,手腕来回灵巧地转圈。她说:“你个子又长高了,这毛衣扔了可惜。”
她喜欢坐在我的左边,只有在太阳好的时候心情好的时候,她才会这样安静地坐下来,同我说话。若是太阳不好,或者心情不好,她就不会这样安静。所以,像这样两者都能具备的条件,在一年中的天数是屈指可数的。
“悬崖上有一棵大黄桷老树,一百多年了。每年七月半鬼节,老街上的人都会到那儿去烧香,祭奠他们逝去的亲人。”她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一旁认真当她的下手,帮她拆线,我这边手里拆多少线,她那边手里就能挽多少。她一边挽一边说:“凡是过世的人,他们去西天的时候都会站在树下回望故乡。”
我用狐疑的眼光看她,她年轻得很,皮肤白皙,容貌姣好,头发是天生的自然卷,一缕缕柔软地贴在额前和耳边。我心里一直惦念那事,每次她同我说话,或者只要一看见她,我就会不自觉地联想到那事,我无法把那桩事从她身上推开。
挽好线后,她又进了屋,她说:“拿锅里蒸蒸,线就直了。”
为了证实她的说法,我趁她去锅里蒸线的工夫,独自穿过老街,穿过老街的禹王庙,顺着黑水滩河跑,跑到老街的最西边。
的确是一道悬崖,高耸陡峭。悬崖边也的确有一棵黄桷树,老树的枝叶很茂密,层层叠叠地遮蔽了天空,它神情泰然地站在悬崖边。老树的树根很夯实,它们藤缠根,藤抓地,一条条粗壮结实的藤在地面上朝四方铺开,蔓延,紧紧地依附着大地。老树上挂着一些红色的布条,上面写满了陌生人的名字,陌生人的祝福,风一吹的时候,那些红色的祝福就在风中摇摆。
我不是一个即将离开家乡的人,只是为了证实母亲的说法,才跑到这里。我不是一位即将离开家乡的人,但我渴望离开家乡。我试着把自己放在一个即将离开家乡的角色,因为我想,人总是要离开家乡的,也许是年轻的时候,也许是死之后。我站在这里,站在偏岩的崖头上,试着回望故乡,事实如母亲所描述的那样,这里能把小镇的缩影看得清清楚楚,我能看到老街的房屋,炊烟缭绕,这些阁楼整齐地错落有致地随着青石板路,从东到西,弯弯曲曲地站作两排,阁楼是明清建筑,雕梁画柱,飞檐翘角。
我又试着掉转头,往悬崖的下方看,在雾蒙蒙的阳光下,悬崖深不可见,偶尔飘来一缕云烟,忽散忽聚的。我想跳下去,想坠落下去,这并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悬崖下面,总有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吸引着我。我试着回想一些课堂上学习的知识,比如《狼牙山五壮士》,比如孙悟空腾云驾雾。我站累了,便在那棵大黄桷树下盘地而坐,想很多乱七八糟的事。
同样,这天,我也想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我的父亲是谁?我是怎么来的?夏叔叔是谁?他们那晚到底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