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没有父亲的,从我出生起就没有。
我同母亲住在老街上,住在一座两层的吊脚楼,吊脚楼已经很旧了,我猜想祖母曾经一定也住这里,或者祖母的祖母也曾住在这里。我曾认真仔细地打量过我家,家里找不出一个新的地方,窗子是旧的,房梁是旧的,瓦片,好多瓦片都已经碎了,阳光从瓦片的缝隙里流下来,使得屋子里的光线影影绰绰。阁楼是木质结构,屋子里的摆设也是木质结构,连洗脸的盆子也是木头做的。那些木质的物体在阴暗的小屋里发着黝黑的光亮,它们没有语言,没有表情,神情呆滞地被摆放在某个角落里。地板也是木头的,脚步声,搬凳子的声音,屋子里发出的声响,都是同出一辙罢了。
这年春天,四月的时候,天气刚暖和起来。母亲请人来家里翻修,墙上的泥巴掉了一层,母亲就请人糊上。屋顶的瓦檐碎了,母亲又请人爬上房梁换瓦片。窗户上的纸花败落了,母亲又买新的贴上。母亲指着那根柱子说:“麻烦你,把那根歪的梁子扶正。”
那是一根支撑房梁的立柱,经过岁月的洗礼,它已经歪得不成样子,我用目光微微测量了下,大约有35度左右的倾斜。于是工人们搬来木梯,爬上去,三四个人在屋子里忙活半天,整个屋子尘土飞扬,屋子里的其他事情都能搞定,就这根柱子,偏偏扶不正。母亲有些丧气地说:“算了,扶不正拉倒,房子不垮就行。”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又瞅瞅她。不知道为啥,自从那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心里都搁着那桩事,她每说什么话,只要我一看见她,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想起。
工人们走后,母亲又忙着打扫屋子,她拿鸡毛掸子掸衣柜,掸楼道,每个角落都掸。看着她忙碌的样子,我想大着胆子走上去问:“能停下来么?”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我想她最好能给我一个解释,否则我不知道还会想多久。她一边手脚麻利地掸,一边埋怨着:“愣着干吗?还不过来帮忙?”
我们家两层楼,一楼是饭馆,二楼就是我和母亲的住所。每逢初一、十五,去禹王庙上香的人特别多,每逢一四七日,往老街赶集的人也特别多。“一四七”是我们这里的老规矩,只要日历上有这些尾数,邻乡的人都来。他们带着自家养的土鸡、种的山药,还有些泡酒用的拐枣,挑着担子往我们这儿赶。正是因为初一、十五,因为“一四七”,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数字,我们家就特别忙碌。其实,我家生意好并不是说因为赶集,还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我们家厨房特别干净,饭是饭,菜是菜,垃圾桶不能满,该放冰箱里的放冰箱,不煮饭的时候,锅里是一滴水都不能有,母亲说这样锅才不会生锈。凡是到我家吃饭的人,参观过厨房之后,都叹为观止。他们说厨房干净卫生,饭菜也一定干净卫生。二就是因为母亲能烧得一口好米酒,镇上无人能及。如此一来,镇上的人都管我母亲叫“米酒西施”,叫的时间长了,觉得不顺口,又改称为“老西施”。
其实,我不太喜欢“西施”这个“绰号”,“西施”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寡妇”,好比“风流”一词,本来是个褒义词,到现在却被一些人说着说着就成了贬义词。“西施”这词,可以指美女,也可以专指某一种为男人而活的可怜女人,比如“豆腐西施”。我甚至因为母亲的绰号而感到自卑。更令我苦恼的是,镇上的人见我时常帮母亲干活,尤其是赶集的天日,店里忙得不可开交,客人们就叫我“小西施”。他们总是挥一挥手说:“小西施,给斟酒。”“小西施,拿菜单。”“小西施,来点醋!”“小西施,给添饭!”他们指挥我干这干那,我只能一言不发地埋头干活,在店里笨手笨脚地当着店小二。
老街的人都这样唤我,只有夏叔叔不这样唤我。准确地说,只有当没有旁人的时候,他才称呼我遥遥,称母亲为惠芳,一旦有旁人在,他还是随着旁人喊。
其实,“西施”这个绰号还有一说,就是经常有女人来“登门拜访”:“惠芳,你皮肤咋这么白?是不是整容了?”母亲说没有。“惠芳,你不显老的,都快四十了看起来还这么年轻。”虽然我恨她,但这点我还是同意,她的确很漂亮,也没用过什么化妆品,她的化妆桌上,只有一瓶五块钱的“柠檬霜”,一直都用这个。
叫我“小西施”的人,不只是镇上的大人,还有一些小孩子。连镇上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刚学会说话的,大人就会抱着孩子出来:“看,小西施上学去咯。”婴儿闪着黑亮的眼睛,小手在空中扒拉扒拉,摇头晃脑地跟着大人学:“七(西)施上学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