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马起起伏伏,吱吱呀呀地画起了圈,声音很刺耳。再刺耳石岩也得听,已经听了一年多,现在,即使这些木马不转,他耳朵里也会拥塞着同样的吱呀声。声音也是有惯性的,尤其是噪音,听久了,会如影随形走进你的生活。在游乐场工作,石岩得出了这个伟大结论,他很骄傲。上高中时数学老师说过:生命不息,思考不止。他做到了。只是游乐场不是个适合思考的地方,整天与木马和孩子打交道,除了无聊,还是无聊。但无论如何,比流水线要好多了。流水线上的工作,天天按部就班,与同样的产品打交道,就像是固定在传送带旁边的一具木乃伊,把日子过死了。在这里,每天能听到小孩的欢笑,虽然与他无关,但孩子们发自内心的欢乐,让他的日子又活过来了。每当按下开关,木马转动起来,孩子们欢欣鼓舞的笑脸会让石岩想到春天——鲜活,生机勃勃。
女人带来的这个孩子有点不同,石岩注意到了。小孩没有笑容,也没发出过声音,就像段木头,面无表情,呆坐在木马上面,脸上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静。这样的小孩石岩从未见过。据他观察,坐在木马上的小孩,很少有不笑的。女人似乎也有点奇怪,望着远方时,眼神时不时会有些涣散和迷茫。母子俩同坐在一只木马上,孩子在前,女人在后。女人一手扳着马头,另一只手圈成半圆,小心翼翼地环着孩子,就像一只张开翅膀护着幼崽的雌鸟。棚顶上的彩灯闪闪烁烁,随着木马的转动,在地板上画出柔和的彩色光圈。这样的画面让石岩觉得温馨,晚点下班也值了。他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木马转了一会儿,速度慢下来,缓缓走半圈,戛然而止。
到时间了?女人问。
到了。石岩点点头。
真快,女人下了木马,对小孩说,下来,我们走了。
小孩没说话。
下来下来。女人又说。
小孩还是没说话,小脸僵着,没有表情。表情都在两只手上了,他死死扳着马头,不肯下马。女人伸手抱了一下,不动;加大力气又拉一下,还是没动。小孩就像个骑手,俯身贴在木马背上,双手锁定马脖,顽强地保持着一个稳固的姿势。他丝毫也没有想要下来的意思。
女人叹口气,看着石岩,说:再坐一次好吗?
石岩点点头。既然开了门,一次是坐,两次也是坐,无所谓了。他其实是个很随和的人,走到哪里都有不错的人缘。西丽能跟他在一起,大概也是因为这点。
去吧。石岩对女人说。
谢谢。女人说。走几步,扭过头来又说:师傅,你是好人。
您这是骂我还是夸我?石岩问。
女人愣了一下。
好人我不敢当,石岩说,太贵了,当不起。
女人又愣了一下。
你也当不起,石岩说,在街上看到有老人倒地,你去扶下试试?
这下女人听明白了,捂住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一笑,让石岩觉得俩人之间的陌生感顿时少了很多。
女人再次回到木马上,还是那个充满母爱的姿势,一手扶住马头,一手环抱着前面的小孩。石岩又被温暖了一下。记忆中,他好像从来都没被母亲这么抱过。
姐,坐稳了,石岩说,开了啊。
不经意间,他对女人的称呼变成了姐。这种微妙的转变,让女人又是一笑。她点点头,看石岩一眼,又转过头,把注意力集中在小孩身上。
石岩走到控制箱前,准备启动木马,手刚碰到按键,身后突然“啊呀”一声。他吓了一跳,手停在按键上没往下按,回头一看,女人歪着身子从木马上滚下来。石岩赶紧跑过去将女人扶住。低头一看,就像变脸似的,她的五官拧成一团,那种清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夸张的表情。
没事吧?石岩问。
没事,有点头晕,女人说,可能是感冒了。
这可不像感冒,石岩心想,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哪有人能感冒成这样?这情况他在电视里见过,但也不敢胡乱猜测,他无法将那种事跟眼前的这个女人联系在一起,这长相,这身材,怎么看都像好人。
我送你去医院吧。石岩说。
不用,女人说,真没事。她的声音连同整个人都在颤抖。石岩抓紧她的手臂,她稍稍镇定了些。
谢谢。她从包里掏出纸巾,把脸擦了擦,拍拍衣服,将散到额前的头发拨到耳后,这样一来,这张脸好看了些,只是很苍白,就像大病一场。
我上个洗手间,马上回来,女人指指孩子,帮我看一下。也不管石岩愿不愿意,撒腿就跑。
反了,石岩叫住她,指着另一个方向,公厕在那边!
女人掉转头,顺着石岩手指的方向又跑,脚底下飘飘忽忽,就像被摄走了魂想拼命去追回来似的。
就不怕我把小孩拐跑?石岩心想,才认识多久,就如此放心,这妈妈当得未免有点草率了。但他很欣慰,女人对他的信任,足以证明他长着一张让人放心的脸。就凭这份信任,也该好好帮她看着小孩。
小孩坐在木马上,抱着马头,女人摔倒和离去,他都无动于衷,就仿佛是众多木马当中的一只。石岩摁下开关,木马转起来,小孩旋转着融入彩色的灯光里。石岩点根烟,目光瞟向公厕。一条卵石铺成的路蜿蜒着通向那里。公厕旁边是片树林,公园大门就在那里,深南大道笔直地从门口经过。在石岩记忆中,这条亚洲最美的马路从来就没安静过,车辆来来往往,大巴、小巴、出租车、小车,争先恐后,都跟赶着投胎一样,谁也不让谁,深圳的节奏就是这么搞快的。石岩还听到了警车的声音,警报呜呜呜焦躁地鸣着,由远及近,到了公园门口,突然停住。抓谁呢?坏人那么多,抓得完吗?真正该抓的人也没那么容易抓着。
木马转了一次,女人没回来。石岩又按下开关,让木马再次转动。现在他不得不感谢这份工作了,他从来就没带过小孩,根本不知从何下手,好在有木马把孩子吸引住,让他可以既轻松又圆满地完成女人交给他的任务。在游乐场工作一年多,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木马的好。
一支烟抽完,石岩又点了支。女人就像是为了考验他耐心似的,半天不回来。烟和无聊的关系很密切,无聊的时候,烟瘾也大。木马一圈圈转着,烟也是一支接一支抽,石岩抽一口就往公厕那边瞟一眼。当地上落了六个烟头时,他没法镇定了。女人真麻烦,上个洗手间就跟长途旅行似的。不会是昏倒在里面了吧?想起女人刚才东倒西歪的样子,石岩心里紧张了一下。他停住木马,把小孩抱下来,一路小跑到了公厕门口。看到门上的女厕标志,石岩停下来。着急归着急,耍流氓的事不能干。姐!他喊了一声。没人回答。靠近门口又喊,还是没人回答。
出事了。石岩心里跳了一下。管他流氓不流氓,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抱着小孩冲了进去。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女厕,既新鲜又忐忑。四个卫生间,清一色的白色瓷砖,光洁度可以照见人影,卫生状况比男厕好太多。石岩一间间看过去,鬼都没一个。开什么玩笑!他立马跑出来,把游乐场和整个公园地毯式搜了一遍,连最不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没放过。一根毛都没找着——女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