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余说:“大茂既然在孙家宅人的地盘上赚了钱,摸一些出来撒给孙家宅的人是应该的,当然,他不愿意这样平白无故地往外摸钱也讲得通。”
“废话,”红娟说,“绕来绕去的,等于没讲。”
小余在跟红娟QQ聊天。每天中午,他们就坐在两台相距遥远的电脑前,用手指对话。
小余又在电脑里说,孙家宅人找大茂闹,是同村的朱家宅人引起的。朱家宅人把土地出让给一位台商时拿到了土地补偿费,而五年前大茂来占地办铝制品厂时,却没有补偿费一说,孙家宅人就心里起皱了。不过,孙家宅人不该找大茂闹,“土地补偿费”这五个字最近才从当官的舌根下滚出来,以前没这五个字,现在孙家宅的人要吵要闹,也该寻政府,可政府能让你吵闹?
红娟说:“讲话又绕了,把自己的话绕成了废话。”小余说:“我讲废话还不是你逼的?”“怎么逼你了?”“你的漂亮让我很没信心,讲话犹豫,尽绕圈子。”“别装。”“再装,我这个好人在你面前也装不成好人。”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不见红娟回复,小余就等。他身右的木格子窗外,橙色的阳光被石榴树的枝叶镂刻得破破碎碎,一只斑蝥嗡嗡叫着在枝叶间穿梭,像在缝补一片破碎了的光影。
小余从窗外收回目光,看到电脑屏幕上终于又跳出来一行字:又有人闹厂门口了,你这个调解员快来吧。
既然对立的双方在咖啡屋里的和平谈判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双方再次发生冲突也在意料之中。小余往奚阳村的红太阳铝制品厂赶,他感到,牵引他前进的,既是那里正在发生的事,又是铝制品厂职工红娟那张红太阳一样的圆脸。
小余来到铝制品厂门口时,一轮冲突刚结束,一部分孙家宅人静立,另一部分蹲坐。有两个人蹲在厂门北侧的水泥围栏上挖鼻屎,看到小余后,双双跳下。静立在一棵青枫边的一人看到小余后,跨前几步,伸手去拉厂门口的钢管滑栏,还对站在门里头的铝厂工人叫唤:有种放我们进去!小余这个调解员倒像是来重新点燃战火。
不多会儿前,孙家宅的人已经冲进过厂里(这是小余事后晓得的),没有找到厂长大茂,他们就拉掉了电闸,砸掉了几框铝模。厂里的大部分工人是从香花桥镇各村招聘来的,乡里乡亲的,他们对孙家宅人采取的只是一种消极防御姿态,说不定有一部分人在心底还盼着孙家宅人的行为再过激些呢。不过,还是有两名工人拿起了两把斧头,他们是厂长大茂的两名亲戚。眼见着就要发生不测,炳良就让孙家宅的人暂时撤到了门外。可是现在,他们又要发起第二轮攻势了。小余看到人群中的炳良把自己的右手臂举起来,像是举起了一杆旗,在手臂的号召下,所有的孙家宅人开始推搡那道钢管滑栏。
在炳良的手臂前,小余感到手脚乏力,也感到对不起镇领导。今年年初,镇里成立“三员”队伍,小余被聘任为镇“矛盾纠纷调解员”,镇党委书记陈子奎发大红聘书给他时说,调解是宣言书,调解是宣传队和播种机。一边说一边还挥手,挥出了伟人风采。小余明白,陈子奎在他面前篡改伟人讲话,是为了向他表明调解工作的重要啊,他当时感到了肩膀上的沉重。
一个孙家宅人爬上滑栏,却被大茂那个面孔上有黑痣的亲戚推了下来,摔了个狗吃屎。一个孙家宅人率先发笑,马上有人跟笑。炳良转身说:“笑你们娘个头!”
又有人往滑栏上爬。
小余终于叫出声:“都,都不要动,给我立定!”
小余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这还是他担任调解员后第一次发出这么大的叫声,之前,他的说话声基本上是和风细雨式的。一个月前,他曾听说奚阳村里有一对夫妻闹别扭——老公精力好,天天想温习功课,老婆不依,这样的夫妻生活中其实也不少,本来不该有啥的,可老婆偏偏是个烈性子,抓了老公那个地方,居然伤了,伤得都向厂里请病假了。小余为此事主动寻了上去(他想到了接受聘书时陈子奎的话,觉得不能辜负领导,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发生在村头宅边的矛盾的细小苗头),问了,男的竟赤着脸点头了。小余就对那个女的和颜悦色地说,你呀,这样做不对。他古道热肠、循循善诱,使那个女的终于明白,嫁为人妻就要伺人床笫。他还把这事汇报给了陈子奎,陈子奎当即表扬他,说他做得对,说新时期的农村工作面已大大拓展,我们不仅要关心百姓的饭锅,也要关心百姓的被窝啊。陈子奎还鼓励小余继续做好分派给他的细泾、奚阳两个村的调解工作。
小余挤到炳良身旁,把炳良的手臂往下拉,试图让孙家宅人的旗帜倒下来。炳良虽然只有五十出头,可在孙家宅人里辈分高,加上曾做过一届村支委,不知不觉间他就成了孙家宅人的“头脑”,他的手臂只要举起来,也成了孙家宅人的一杆“旗帜”。“你不能一面劝。”炳良说,他的手臂平放了,指着滑栏里侧的工人,“你让他们往后退,你让他们把滑栏打开。”
不过,炳良的手臂还是垂下了,果然,就如见到战旗被收,炳良身周的骚动慢慢平息。炳良本人却还是目光如炬、腰板笔挺、嗓音洪亮,他怎么一离开“树森”咖啡屋,人就变了样呢?小余的目光从炳良身上移开,往滑栏里侧看去。工人们表情僵硬、呆滞,里头不见厂长大茂和厂办秘书红娟的面孔。
炳良弟弟炳泉很突然地叫一声:“大茂,缩头乌龟!”
工人当中有一个人猛地伸长头颈,说:“你才是乌龟,你是乌龟的孙子!”
小余认出他是副厂长、大茂的堂弟子良。
小余把面孔转向炳良,昨天你不是在咖啡屋里跟大茂碰过面啦?为啥不捉牢他好好谈谈,现在倒又来寻他?
炳良说:“那地方是谈这种事的吗?那地方是谈情说爱的。”
炳良又朝空中举起手臂:“推!大家推!”
就在这时,一声粗大、响亮的叫声猛然在人群的外围响起:“都不要动!”
镇派出所的民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