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渐将在指挥办公室里等着我。
“乖乖,他会下你的线。他干这种事的时候眼睛眨都不会眨一下,你得忍住疼,亲。”朱星儿离开的时候为我担心。
我不在乎。有什么,不就是让他弄到练声房里当着他的团员们奚落了一番吗?谁叫我先奚落过他那颗脆弱的心脏。做了就得认,这个规则我早就接受了,能承受。
“我替你说了吧,我不是这块料,我做不到点缀和填充,我连稍弱的音量和退让的音色都做不到,还有比这个更糟糕的吗?”我走进指挥办公室的时候坦然自若。我站在他面前。我故意站得离他很近,近到他坐在那里必须抬起脑袋来看着我。“用不着对我说抱歉。幸亏你的赞助人拦着没让你继续买巧克力哄你的小鸟们,那样你又会多付一颗巧克力的钱。我这就走。”
说完那番话以后,我并没有离开。也许我应该离开,这样做没有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有些吃惊,或者不是,是我没有看出他来。他把桌上的一堆乱糟糟的谱子扒拉了一下,拿起其中的一份看了一眼,又放下,抬头看着我。
“你酷爱音乐。”他说,“通俗的说法就是这样。所以你选择到一所以音乐教学为特长的学校勤工助学。”他微微仰着他的头,“别不承认你没有选择过,社区为你联系的第一所学校不是百合中学,第二所也不是,是你自己提出要进这所学校。别想着去问是谁告诉了我这些事情,我不会说是你的班主任告诉我的——因为我对你感兴趣,我逼她告诉我的。”
我乐了。他比资料上的演出照显老,也比资料上的那个著名歌手可爱。我收集资料时漏掉了什么?我开始哼歌,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我的事情全学校都知道,但我没有乐多久。
“遗憾继续存在。”他根本不打算听我哼什么,继续说,“你的确没有歌唱天赋,甚至很糟糕。但你不承认,一直幻想有一天能站到深圳大剧院的舞台上去。你一方面故意掩饰你对音乐的渴望,一方面却不敢真正走近它。这没什么,只要不走火入魔,你完全可以成为合唱团中的一员,在节奏性伴唱部或者装饰性助唱声部发挥你毫无修饰的音色。合唱团的姑娘们中,有谁最终能走上大剧院舞台,至今我没看出来。以我的标准,她们都没有天赋。可她们的歌声是真实的,和鸟儿传达出的声音一样的真实,真实到每一次我都得控制住自己走过去拥抱她们的冲动。”他突然停下来,看着我,“你刚才说什么?你什么时候离开?”
“你没打算让我走?”我愣在那里。我觉得我不该口吃。我觉得他太混账了。我就没见过这么混账的音乐家。当然,在他之前,我也没有近距离见过任何活体音乐家。
“谁告诉你我要你离开?”他露出困惑的神色。
“因为,因为我唱得很糟糕。”我口吃得越来越厉害。
“你唱了?”他感到不解,“我就没听见你的声音。你根本就没有张过嘴。整个练声阶段和复习阶段你都在看着我,眼神涣散,毫无主张。如果不算上你把前排团员的辫子打成结这件事情,你几乎什么事也没做。”他停下来,脸上露出疲倦的神色,看上去不想再和我说下去。“好了,我脖子仰累了,现在说另外一件事情吧。你有一件乐器,我没说错吧?”
“尼玛,哪个蕾丝边说的?”我跳起来,有一种被人出卖的感觉。
“谁是蕾丝边?”他愣住。
“你不认识。就是那种装清纯、装无辜、喜欢害羞、喜欢穿粉色装、把肤浅的男人搞得痛不欲生、顺便也搞拉拉的婊子。”
“口胶糖是我的时代,你们这个时代用什么去掉嘴里的臭味,我提不出什么建议。”他面无表情地说,“简单回答,有,还是没有?”
我去,那把丑陋的、让人笑掉大牙的、被我藏在床下的二胡?别臊我了,打死我也不会说。
“想知道怎么跟上你的同伴,不被他们落下吗?”他用手去寻找椅背,像是想要坐下去,“听好了,每天早上起来,对着你的小镜子——如果没有镜子,可以用窗户玻璃代替——站到它面前,看着那上面的你,由衷地说,你不是最糟糕的,如果你不想糟糕的话。然后,给自己一个微笑。”
“我可以试试。”我忍俊不禁。我又开始哼歌了,“我可以理解成这是你私下给我上的小课吗?”
“我没有向你索要小费的意思。”他从靠背椅边走开,用拳头顶住后背,好像又害腰疼了。我知道那不是。我知道是什么,但我不会再提到它。
“你说得对,我的确被开除了。不是交响乐团,他们没有开除我,他们才舍不得开除我这样的天才。是音乐。”他站下,回过头来,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你没有走近它,或者说,还没有。我走近了,得到了它,成了它宠爱的孩子,可我很快就会失去它。已经在失去了,接下来是永远失去。”他脸上露出沮丧的神色,“真不知道我俩谁的生活更糟。”
“说说你的事。”我来兴趣了。我想看看我的资料中还漏掉了什么,为这个,我愿意原谅他提到我糟糕的生活。我觉得我们扯平了。
“算了,”他犹豫了一下,挥了挥手说。有一刹那,我觉得我看到了软弱,他的软弱。我觉得这不可能。“下次合唱团活动的时候把你的二胡带来。顺便说一句,乐器演奏方面我是高手。你也可以叫我老手,老家伙,随便什么都行。你在心里就这么叫我吧?我不知道除了空气,还有什么不能作为乐器。也许空气也值得试试。”他再度把目光安静地落在我脸上的时候,那里什么也没有。“兰小柯同学,看见有人出丑我会很高兴,但看见有人使用他的音乐权利,我会更高兴。”
这就是左渐将给我上的第一堂课,这个卖萌的老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