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我一直想带他们脱贫致富,一直想。但我知道,曾经很长时间,我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差极了。我的母亲恨我,甚至他们,我的姐姐和姐夫也恨我。
1989年的8月,沈家园的空气里飘满了成熟庄稼的香味,我们全家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只有我,躲在一旁哭泣。
姐姐亲自去学校拿回盖着鲜红大印的“录取通知书”。
这应该是我们这个小山村的第一份通知书了,在村头就被许多人争相传阅,无比艳羡。
姐姐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满面红光,被人前呼后拥着进了家门。
他们说:你家出女状元了。
他们说:二妮考上大学了。
他们说:兰花不容易。
他们说:多亏了大妮。
他们说:大妮好,也得大顺好,大顺这孩子,这几年帮这个家不少啊。
他们说:二妮这孩子孝顺,三岁看老,小时候就看出来了,兰花有好运气了。
他们说:可惜得贵走得早,要是得贵在,该有多高兴啊。
他们说:看看二妮这大学,银行学校啊,将来毕业了是要在银行管钱的。啧啧,管银行的!
我站在角落里,淌眼抹泪。
他们说:看二妮激动的,让二妮哭哭吧,这娃不容易。
他们说:二妮这几年,也受苦了啊。
我终于开了口。
我一开口,就石破天惊:我不想上!我今年没有考好,我还想复习,这是中专,不是大学。
一屋子惊讶的目光:不想上?考上了还不想上?
中专?
大学?
邻人、亲戚的目光中慢慢多了一层复杂的内容:啧啧,不想上!
然后就满脸不以为然地,慢慢地相继退出了屋子。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我触动了他们心中的隐痛。我是沈家园第一个考出去的,而他们的孩子,或者是弟妹,或者是前来祝贺的他们,可能对考出农门梦寐以求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见过通知书,而我居然考上了还不上,大有卖乖的嫌疑。在他们眼里,我太年轻轻狂了。
可是,我真的不想上。
我的目标是大学,今年蛮有把握上大学的,怎么落到这个小小的中专里边呢?
“你非得上!”那天哭完后,妈妈斩钉截铁地看着我说,“供你上学不容易,咱家再没钱供你复习了,这两年要不是你姐你姐夫,恐怕你连学都上不成了。这会儿你考上了,还是银行学校,连银行学校都不上,你要上哪里?”
银行学校在我们沈家园的人看来应该是最好的地方了,道理很简单:
上学干吗?
上班。
上班干吗?
挣钱。
哪里最能挣到钱?
呵呵,这个时候还有别的答案吗?这个世界上,除了银行,哪里还敢称有钱?
我无法对我的母亲和姐姐讲清楚大学和中专的区别,但有一样我清楚:想要再复习,难上加难!
因为我和弟弟上学,家里已经一贫如洗,这几年上学花费了姐姐姐夫的全部积蓄,今年考上了不去上,而再去复习,我再向谁张口呢?谁还会给我钱呢?
我真想站在大街上对所有的人说:谁给我钱啊?谁再供我复习一年呢?我想上中文系,我明年一定能考上中文系!我想当老师,我喜欢当老师!做梦都有人称我“老师”,这种梦常常能使我笑醒。
我还喜欢写作。
那时候,拼命地喜欢,同学们都称我“小作家”。
“银行学校”,距离我心目中的中文目标太远了,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曾经以为理想是将来要实现的事情,现在才知道,上学时的很多理想仅仅只是梦想!梦想就是做梦的时候想想,仅此而已。
你将来不能忘了你妈!这些天,很多人对我都这样讲。
你不能忘了你姐姐,她很不容易。他们也对我这样说。
银行学校是好学校,将来可以帮你家里贷款。他们说。
也可以帮村里贷款。他们说。
有时我有一种感觉,父母养孩子如同养一只猪,待价而沽。
所幸或者所不幸的是,我是养得较肥的那只,我可以沽得高价。
这种念头使我发疯,我不知道对他们该爱还是该恨,似乎都应该又似乎都不应该。
别了,曾经做过的梦!
姐姐姐夫再一次让所有的人感动,他们卖掉了几棵大树,卖掉当年的全部余粮,为我凑足了上学的费用。
“给你买条秋裤吧,”姐姐说,“你穿多大号的?”
“不知道。”
“那你以前穿多大号的?”
“不知道,我没有穿过。”
我的姐姐突然有了泪,转身走了,过了几天,给我送来两条秋裤。
然后,我自己联系一同考到银行学校的同学,跟随送他们的家长,一同来到了省城太原。
这是我第一次到太原。
下火车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么美的地方,我将来要在这里生活了!
使我没有想到的是,毕业前夕我真的得到了留在这里生活的机会,但是最终又无奈地放弃。
毕业前夕,我的妈妈和姐姐直接找到我的校长,恳谈了很长时间。
这件事使我对妈妈大为佩服却又伤心欲绝。你能想象到吗?我的妈妈和姐姐从来没出过远门,没见过火车,可这一次,他们居然汽车火车地一路折腾,居然折腾到了省城,居然折腾到了我们学校,居然还见到了我的校长。并且,居然,恳谈了很长时间。
“恳谈”,是的,我的辅导员见到我时,是这样说的:“你妈说,要是学校敢把你分配到太原,她就上吊。”辅导员继续告诉我,“沈秋丽,你的家庭情况特殊啊!”美丽的辅导员声音有点感伤,她知道廖大伟已经帮我联系好一家很好的单位,她也知道,我计划毕了业就和廖大伟结婚的。
我到现在才对我的母亲刮目相看。寒假期间,她闲闲地问起我学校的生活,问起毕业后的打算,我毫不设防地向她讲起省城,讲起廖大伟,讲我的初恋。她淡淡地听着,没想到,竟然在那个时候,她已经预设了机关。
这么说来,全校师生,至少有一部分师生已经知道了我这两年来苦苦隐瞒的一些事情:七年前丧父,家里寡母拉扯弱弟,上学的费用全靠姐姐姐夫从牙缝里省……文革时的人被押着游街的感觉,是不是就是我现在这样呢?
还有廖大伟,这是最关键的,他会怎么想?他会认为他一向喜欢的沈秋丽是一个抛家弃弟、忘恩负义的人吗?
“二妮要是分到太原,我立马就上吊!”
我的母亲用纯正的临汾西山方言对我的校长说了这句话,对我的辅导员也说了这句话。
谢天谢地,临汾和太原都属北方方言区,大家全都听明白了。
大家都听明白了沈秋丽原名二妮,明白了沈秋丽为了自己想要抛弃母亲抛弃姐姐抛弃弟弟。
天地良心,我一直计划工作之后报答他们的,我和廖大伟都商量好了,上班后节省一个人的工资来资助我的家庭。
“你受苦了。”
当我第一次和廖大伟坐到一起吃饭时,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我不争气地“哗哗”掉泪。
全班人,只有廖大伟熟知我的情况。同宿舍的人约略知道一点,但她们,对我更多的是指责。
当妈妈知道我上学每个月还有三十多元的生活补助时,满以为我这就属于带工资上学了。1989年,三十多元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
妈给我定的计划是:每个月节省点,退上一部分饭票,可以作为日常开支。在她看来,每个月三十多元,比得上我们村代课教师的工资了,而代课教师,每个月拿五十元还得负担整个家庭呢。
所以,我得每天计划经济,尤其是,有时候饭票也快完了,手头一点钱也没有了,而牙膏得买,卫生纸得买,这是最基本的。但我依然决然地退了下个月的饭票,先渡过眼前这道关口。
晚上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计划,明天怎么吃,才可以用两天的饭票支撑五天呢?
最不可救药的是,我有两大嗜好:一是买书,一是看电影。
只要有心爱的书,心爱的电影,我可以三天只吃馒头不吃菜,在所不辞。
我的邻铺最先发现了这个秘密,紧接着全宿舍就知道了,紧接着全班也约略知道了,但他们知道更多的,是来自我邻铺的看法:花钱如流水,家庭都那么困难,还老买书,还老看电影,乱花钱。
我亲爱的天真的从不知道饥饿是什么的同学试图挽救我,试图改变我买书看电影的习惯,一个个如同忠厚而慈祥的长者。
她们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启而不发。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一群温室里的豆芽菜,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风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