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命苦。
命苦的娘还生活在无尽的愧疚里。
娘在十五岁的时候,被她胆小怕事的父亲哄着骂着嫁到张家。张家那时在张村是数得着的人家,儿子在外做事,年年都让人往家捎钱,家道殷实。淮海战役那年,张家儿从外面回到张村,是个近三十的汉子了。张家爹一日对娘的爹说,我大娃出去几年也没混出个名堂,如今回来了,相中了你家闺女,你看着可行?行的话俺找人提亲。娘的爹先前对张家大娃的岁数还有所考虑,但听到媒人说要过来一头牛后,态度就有了变化。尤其是被张家请去喝了一场酒,就变着法地在人前人后说起张家的好来。
娘才十五岁,听爹说要让她去跟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不高兴就挂在脸上。
娘的爹说:“男人岁数大点儿没啥。”
娘说:“快赶上你的年龄了。”
娘的爹说:“人家过的是好日子。”
娘说:“和一个老头子也不知能过啥好日子。”
娘的爹说:“人家给咱一头牛。”
娘说:“你就是想把我换成一头牛。”
娘的爹见娘说一句顶一句,就抬腿脱鞋发脾气。娘的娘对娘说:“你这孩子咋不听话呢,看把你爹气的。”说着拦住娘的爹脱鞋的手。
娘在新中国成立那年春上嫁到了张家。
娘在第二天回门的时候,一头扎进出嫁前住过的房间里,任人喊任人叫也不出来。娘的娘进去说娘:“到了这个田地,该是啥也不要想的,女孩再大不是也得走吗,年龄大些,知道疼你。”
娘扬起一张泪脸,说:“我的命苦呀。”
娘在张家生活得熟悉起来。张家大娃身板虽不粗壮,却爱干净,见天将院子扫得不留一根碎草,不见一片树叶。头发梳理得很利落,加上面色白净,三十岁的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对娘的那个好,让娘一想都脸红。娘才十五,刚有了姑娘的模样,大娃平日里啥事都让着娘。这让见惯了男人时常打女人,一打就往死里打的娘感动起来,晚上就把小巧的身子使劲朝大娃身上贴。喜得大娃真是捂到手里怕热了,含到嘴里怕化了,半年的工夫将娘打理得俨然就是个富足人家的小媳妇了。
娘在张家一年,除了长了个子,没有什么变化。娘的婆婆脸上就显出不高兴来,有意无意的对娘讲,说你年龄虽小,咋说有了男人也就是妇道人家了。男人要你的时候也该隐忍着点儿,你看你天天夜里的那声,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再说了这种事也不能由着男人的性子,越勤越难怀上。娘一听这话,脸就红红的。
又过了一年。娘在十七岁上显了怀。娘的婆婆阴着的脸像见了阳光,乐呵呵地在婶子大娘面前呵护着娘。娘的娘就往娘家来得勤了,说我闺女就是有福哩。
娘在春上生了个男孩,起名叫春生。春生喝满月酒的那天。张家请来了梆子戏,在门前搭了一个戏台。大娃爹说,我张家后继有人了,梆子戏要连唱三天,好好让乡邻亲戚乐和乐和,唱到第二天傍晚快要收戏的时候,大队长带来两个看身着打扮像政府模样的人,一个高个、一个矮个。连戏台瞧都没瞧一眼,径直进了张家院子来到娘的屋里。大队长看看在床上正给春生喂奶的娘,背着手“唉”了一声,这时娘的婆婆来到大队长面前,说:“他大哥,有事?”大队长说:“这是县上的人,大娃呢?”
“大娃在外面看戏。”娘的婆婆说着向院子外走去。
一袋烟的工夫,娘的婆婆来到大队长面前,说:“刚才还在看戏,这一会儿工夫,就不知到哪儿去了,我让他爹去找了。”抬头对两个看打扮像政府模样的人说:“这两个大哥,您先坐着,喝口茶,想必一时半刻就能找到。”
又过了一袋烟工夫,又有一个看打扮像政府模样的人来到院里,对高个儿嘀咕了几句,高个儿对矮个儿说:“我们走吧。”
大队长几个刚出院子,就听院外大娃爹连哭带叫的喊,戏台上的锣鼓家伙登时停了下来,这时人们才听清大娃爹喊:“大娃出事了,大娃出事了。”
看戏的人朝大娃爹来的方向看去。暮色中,远远的路上,一个被捆绑着的人正被三四个人牵着往县城方向走。
张家的近门聚在院里,不清楚大娃犯了啥事,觉得人让捆绑着牵着走,一定不会是小事,就纷纷向大娃爹打听,大娃爹说:“能犯啥事,来家这两年咱不都是见着了吗,还不是跟咱一样地里劳作,一日三顿饭吗?”
众人想不出缘由,就往远处想。大娃爹说:“他光说前几年在部队上,见仗打得可怜,就跑回了家。莫不是这犯了法!”
众人沉默中想到了大队长。大队长家不远,众人就往大队长家走,想大队长能把政府里的人领来,应当知道大娃犯的啥事。人被捆绑着牵着走,一向在村中凡事都能说公了断的大队长也不会答应哩。
大队长蹲靠在自家院外的一个树墩子上吸烟,见大娃爹一帮人走来,将腚抬起坐到树墩子上,说:“大娃是被政府捆的,事真是个大呀。”
大娃爹问:“到底是啥事?”
大队长将烟袋锅朝鞋底连几下,说:“知道大娃在谁的部队上不,干了啥知道不?”见众人不语,又说,“大娃干的是国民党的部队,还干到了排长。”
大娃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口一个“天老爷”“天老爷”地叫。
大队长见众人发愣,摇摇头说:“没法,真的没法。”
娘的婆婆嚎啕起来,抱着大队长的腿,说:“他大哥,你得帮俺,你得帮俺啊!”
大队长仰头长叹一声,说:“大娃在部队犯的啥事,我也不清楚,我估摸着,事不会小了,事要小了,政府还会来人把他捆绑了牵着走?”
娘的婆婆哭着说:“这日子咋过呦,他大哥,咋说,你得问问,看看犯的啥事?”
大队长使劲从娘的婆婆臂膀里抽出腿,对大娃爹说:“眼下在家哭闹也没有个用,明一早,你跟我到县上,打听打听。”转头对众人说:“都散了吧,都散了吧。”